当晚下山后,阿月夫家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只余残冷月光的乡道上,老人蹒跚而立,紧紧盯着向她走过来的孙子,一副背脊弯曲坚韧。
坚强了一路的卜宵颤了声,“阿奶,姑姑回家了!”
“好!”老人胸腔呼出一口长气,“回家了就好!我的阿月......娘对不起你!娘的错啊!”她不忍,嚎啕大哭起来。
哭阿月的命苦,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哭自己的无能为力。
夜里没有车回曲樟镇,招平安就在卜宵家里歇了一晚。这晚上乱窜的鬼太多了,怕扰到阿月的魂,她连符都没敢贴。
“我守着你,你睡觉吧。”阿择站在床头对她说。
浅上村靠山,所以夜里比较冷,招平安裹好被子,刚想说话,嘴角丝丝地疼。她张嘴呼了呼,“阿择,你怎么弄的?我怎么这么疼?”
阿择斜斜一挑唇,带着莫名的笑意,“不是你叫我咬的吗?”
咬?咬字从口字旁,我......艹!!
她从床上蹦起来,“你......用嘴?”
阿择无辜地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是听从她话。
招平安扯着头上的头发,纠结到头发丝打结,那是她的初吻,怎么阴差阳错给丢了。
她躺倒在床上,掩被盖头,在黑暗里回忆起着了黄皮子道的情景。
呃......先是没有力气,然后阿择想叫醒自己,然后她叫他咬她,然后她......好像舔了个什么东西,凉凉的......
......!!那!该不会是阿择的唇吧!!
被子下的人蹬着床板,无比崩溃。
攒了十七年的初吻,竟是被自己给断送的!
她当时脑子肯定有问题,还说什么舌尖,正常鬼谁会帮人咬舌尖!
招平安堪堪露出眼睛,畏畏缩缩,“阿择,对不起......”说完立马盖过被子。
是她先伸舌头的,她还冤枉他。
阿择低低笑了一声,该说对不起的是他,他才是占足了便宜的那个。隔着被子在她脑门拍了拍,他嗓音很轻很柔,“早点睡吧,我在呢。”
他在是吗?十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跟她说。
哦~不是人。
好像周遭那些诡异破碎的窸窣声低语声越来越远了,身体慢慢松懈下来后,眼皮子就重得掀不开了。
明明有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呢......
招平安脑子里迷迷瞪瞪地乱转,她手突然伸出来,被子滑到脖颈,侧睡着的半张脸,眼睛闭着,唇抿着。
以前她防着阿择,现在阿择护着她。
第二天一早,外面便沸沸扬扬地吵起来,阿择眉心一紧,睡得正香的招平安嘤咛着翻了个身,半边身子压在被面上。
“我老刘家的人,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带走!”
“对!带走!”
“是啊!没道理的事,出嫁从夫!”
......
外面的争执声越来越大,招平安又在床上滚了一圈,把被子全都压在身下,上衣也掀开了些,露出同样白皙的腰肢。
因睡着的姿势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的曲线。少女眼睛缓缓睁开又闭上,下一秒眼珠子瞪成桂圆似的,猛地直起身,惊讶到结巴了,“阿......阿择?你......”
他怎么在自己的房间?什么时候进来的?
她一系列反应懵得可爱,阿择觉有趣地笑着,“糊涂了?”声音却是有些低哑。
招平安从他漾着笑的脸,向室内环视一圈,才记起这不是自己房间,她搓了搓脸蛋,脚挪到床沿吊着,听到外面吵乱的喧闹声。
“这是吵的什么?”
她白乎乎的小脚丫晃得阿择眼花,他闭了闭眼飘到窗前,掀起窗帘布的一角,晨阳暖金色,光线直穿过他透进屋里。
这光似乎也没那么刺眼。
外面男男女女的声音嘈杂,料想阿择也不懂阳世这些七拐八绕的人情世故,没等他回答她便穿好鞋子走出去。
乍一看战况分为两拨,卜宵这边只有老人孩子,另一边是阿月男人带领的夫家人,一众青壮年中还站着个高颧吊眼的老妇,搂着一高一矮的两孩子。
“阿月是我们找回来的,就要葬在卜家,你们今天要是敢动我女儿,先把我这老骨头踩死再说!”老人竭力地板直腰,坚硬地望着这群人。
“卜月嫁到我家六年,白吃白喝不说,还要养着你们这支,户口本写得明明的,刘家的媳妇葬卜家的坟,不是拿我们当笑话吗!”
老妇还嫌说得不过瘾,松开孩子双手叉腰,嘴巴跟机关炮样儿,“我家不嫌她不能生,你们不懂感恩,还要倒打一耙,还有什么天理法理!”
老人捶胸顿足,气竭声厉,“你们这群杀千刀!不怕造口业下地狱要拔舌!我家分文彩礼未收,图阿月有个依靠,你们家怎么对她的?啊!答应好好的事又反悔,可怜我的阿月,她何其无辜啊!死了落不到全尸!我儿冤啊!没天理啊!”
她像出尽了力气,人脱力地跪坐在地上掩面抽泣。
卜宵不知什么时候抓了根粗柴,腥红着眼,豁出去地嘶吼:“你们来啊!来啊!弄不死我就是个怂包!”
他咬牙颤着哭腔,“你们老刘家不是有本事吗?不是有钱吗?我姑姑为什么会上山采药到晚上不回,为什么你们不去找!为什么不通知我们去找!你们这群杀人犯!杀人犯!!!”
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十岁孩子,控诉的话让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来壮场面的青年有些退缩了,他们可担不起杀人犯的称号。
老妇左右看看,一起来撑腰的人都缩头缩脑地往后退,她那不成材的儿子像个哑巴似的,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屁。
老妇踏前一步,气沉丹田,做足气势要准备大肆反击。
突然院坝中间刮起了旋风,卷着垃圾枯叶飞起,风不大,却吹得人寒意阵阵。旋风经过时,将老妇张开的嘴吹歪了,她登时“啊啊啊”说不出话来。
此时堂屋的门被砰然刮开,沉黑的棺木就这样冷不丁地出现在视野中,刘家人看看老妇歪着嘴淌涎,再看那副棺木阴森森的,众人心里直发毛。
这是鬼旋风,碰到可要倒霉的!
刘得宝也是个怂货,见别人都走了,招呼儿女拽着老娘一起急步离开。
事后平息下来,老人双手递上红封,万般无力地笑笑,“姑娘,大恩不敢忘,老婆子死了也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的。”
招平安收下了,老人再递上一个红封,她没接,问:“这是?”
“想再麻烦姑娘,可不可以主持阿月的葬礼?”
一场闹剧看下来,招平安其实心里有数,她拒绝了。“姓刘的估计没那么容易松口,你应该找当地德高望重的人来做斋,也可趁势压压那家人,我这是外乡人,插不上手。”
她又将手里的红包压在老人掌心,“多花钱找人办事总没错的,利是就用那里的红薯土豆抵吧。”
院里柴垛那儿有一堆易储存的农家菜。
招平安分析得头头是道,老人也心知,可是这钱不收她心不安,“姑娘......”
“好了!”招平安将话打断,看向战斗激情还没褪去,红着眼隐忍的卜宵,“小子,扛上我的红薯土豆,去村头找个三轮车,我要回家了!”
三轮车仍旧摇摇晃晃,发动机轰隆隆吵耳。
“阿择,刚刚那风是你使的吗?”
阿择用脚抵住那两袋食物,不让圆滚滚地溜走。他无谓地回:“觉得热了,刮个凉风。”
虽说这样不对,但是她遵从心里不作反驳。
生来难得随意,那个叫阿月的可怜女人,希望她下辈子能过得好一些。
浅上村的卜家时运不好,家里老头早早走了,剩了一个驼背老妈子,带着一双儿女过活。
眼看着儿子娶上媳妇,不到一年又添了孙子,总以为甜日子要来了。可好景不长,就在孙子四岁的时候,在外做工的儿子从脚手架摔下来,治了一段时间没用还是走了。
家里掏空还欠了债,包工的老板跑得没影,更拿不到补偿款。这样的日子跟天塌了没区别,家里的儿媳妇受不了跑了,卜家就剩一个女儿支撑着家里老小。
卜月,是个单纯又有韧性的姑娘,她生来有缺陷却不自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撑起家里。
可是一个没有壮劳力的家庭就容易被人欺负,偷鸡摸狗占路占田,这样的事数不胜数,即使她再有用,家里没有男人说话还是不行。
村里刘得宝是个鳏夫,有一对儿女,家里人口多还有点钱。他不嫌弃卜月不生养,想纠缠着讨了做老婆。
卜月原是不乐意的,可村里人欺她家弱小,如果嫁人能求得庇佑也无不可。和刘得宝约法三章后,她什么东西都没要求就嫁了。
她太单纯,又怎能看得出刘得宝狼心狗肺。
结婚头两年夫妻两也是蜜里调油,刘得宝该给宵子的学杂费一分不少,卜家有事也是随叫随到。
再后来也许腻了,他对着卜月开始不给好脸色,冷嘲热讽说她卖身贴娘家。
卜月此时已经不是未谙世事的小姑娘,她知道丈夫在外面勾三搭四,可是宵子还没长大,那是她哥的独苗苗,再怎么样能护住他,她受点委屈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刘得宝从推三阻四不再给学杂费,到常常看不到他的身影,卜月想过闹,可是村子那么小,闲话传得满天飞,她不想让娘担心。
本来自己有田里的活,卖了作物得到的钱她都攒着给娘,用作宵子上学的费用也够了,她有吃有住花不了什么钱。
刘家老太早就看卜月不顺眼,按她的话说没生养的栓不住,在儿子的授意下,连田里的钱也不给卜月拿了。
卜月不是个爱计较的性子,也已看出刘得宝答应供宵子上学到十八岁,只是说说而已。于是自己每天上山采药去卖,多多少少也是钱。
就这样一直过了两年。
那天刘家杀猪,村里人都知道,但是她婆婆和丈夫丝毫不提送猪肉的事,卜月就自己买了猪肉送家去。
娘下地去了,家里只有宵子在给鸡喂食,她笑着看懂事的侄子,“宵子,有没有好好学习啊?”
半大小子卜宵的性格比同龄人成熟,但在姑姑面前仍像个孩子,“姑姑,我都有好好听课,以后一定要考上大学!”
卜月摸摸他的头,欣慰地笑了,“就是要有志气,读书才有出路。”
走的时候卜宵说她衣服上有血迹,卜月不在乎地说:“等会要下田,反正都要脏的,到时候再换。”
卜月照常上山采药,这一路收获不大,宵子很快要上初中,到时候住校花费会更大,想着她去石壁那里碰碰运气。
石壁上长了许多穿心莲,她系紧背篓想尝试着攀上去,还没攀到一半就开始吃力,女人的臂力比不得男人,她慢慢地踩着石沿下来。
不知怎地脚尖一松,整个人滚落下来,背篓挡住了坠势摔个粉碎,好在她自己没什么事。
卜月在一棵大树下休息了会,起身的时候眼睛冒着花,视野所至像颠倒了一样,她整个人也不稳起来。
脑子好像无法思考,两条腿像不知道累似的机械地不停地走着路。
等到卜月清醒时已经晚上了,月光惨兮兮地照着,她看到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山洞,冷冰冰没有任何绿植的山洞。
手脚还不太有劲,她动动脑袋往亮处看去,离洞口好像不远,外面阴森森一片片树影。
因为无趣,她看得认真,眼眸里竟然有白影飘起来。
卜月立即收回视线,感觉到四周温度降得很快,远处不知道什么鸟扑腾着翅膀,发出凄厉的叫声,传了好远。
“卟卟~~~”
像软肉踩在石块上声音,越来越近。
卜月察觉到危险的气息,立即闭眼放缓呼吸。
声音的速度不快,“卟卟~~~”越来越逼近,好似响在耳边。
她秉息等着那东西过去,明明声音有点远了,等了许多动静却突然消失了,鼻间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她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一双奇怪的人脚,指甲尖尖的像獠牙。
这是什么东西!
心跳开始蓦地加快,“咚咚......”好像整个山洞都充斥着这个声音。
她僵着身体不敢乱动,感觉到腹部什么腥热的气息透过衣服渗到皮肤上,恶寒阵阵。
卜月当下甚是惊恐,仍忍着惧怕想办法看清这个可怕的东西,盘算逃脱的可能。
她微微抬头,看到一个体型如3岁小孩的带毛活物,头部白毛掺杂,眼睛盯着她腹部那块血迹。
这个东西好像在考虑,而卜月身体僵得忍不住颤抖,它似有所察,突然偏头看过来。
卜月一瞬间头皮发麻,蜷缩起身体要爬出去,那是只样貌丑绝,眼冒寒光獠牙刺面,像獾又不像獾的怪物。
它血红的眼肉翻在外面,龇着牙齿,“哈哈”出气,口水不停地流,腥臭至极。经这一吓,卜月力气好像回来了,连滚带爬要跑出去。
被猎物逃脱激怒,它张开大口,两排獠牙尖利,跃起将猎物从中咬断。
身体骤然传来撕裂的痛,她挣扎了几下,趴在石块上动弹不得。血液流失得很快,她好冷好冷。
浑浑噩噩中感受着骨肉分‘裂的痛,密密麻麻全身禁不住抽搐,意识在流逝,她看到爹娘、宵子、还有大哥......
大哥死前那不甘心又放不下的眼神,在卜月脑海里盘桓了6年。
大哥......阿月再也不能照顾家里了,也看不到宵子长大,阿月也累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