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又过了些时日,这日未到放衙时分,素来森严的大理寺门前却喧嚷如市。周寺正攥着张草纸兴冲冲赶来,恰撞见陆却正在听另一名寺正禀事,忙缩着脖子退到廊下。

“啪!”

一叠卷宗被重重摔在地面上,惊得檐下麻雀四散飞逃。

“这就是你们熬了三日的结果?”只听陆却指尖轻叩案上一份供词,“张贵,你念一下第三页第七行。”

被点名的书吏抖着手捧起卷宗,磕磕绊绊道:“犯、犯人供称三月廿一在汴河码头……”

“好,停。”陆却气极反笑,“昨日验尸格目写得明明白白,死者指甲缝里的漕运封泥是三月十五的批次。”他一把扯过卷宗甩向众人,纸页如雪片纷飞,“连时日都对不上,你们是打算让本官拿着这等狗屁不通的文书去面圣?”

满屋死寂中,陆却又问负责勘验的仵作:“你验尸时眼睛长在后脑勺了?死者肋下第二处刀伤分明是自下而上斜刺,你写的什么?直入三寸?李大人,伤口是判断他杀还是自杀的重要依据,你怎么也会犯这种低等的错误?”

“我这就改,这就改,实在是这几日忙昏了头,请大人见谅……”仵作脑门砸在地上砰砰作响。

陆却头也不抬,继续在案上批注,袖口露出的半寸腕骨在紫毫笔杆映衬下,显出一种近乎暴烈的反差,文人执笔的手,却生着习武之人的茧。跪在地上的两人,大气不敢喘一声,低着头听他翻动纸页,那薄茧蹭过宣纸的沙沙声,总让人脖颈发凉。

“申时之前。”陆却的声音格外虚弱,想必胃疼的毛病又发作了。“所有人重验尸首、重录口供、重绘现场。若再有一处纰漏,你们就跪在炭火写,我给你们烧顶级的果木炭,这样烤出来的肉还有果木香,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书吏和仵作吓得屁滚尿流,退出去的路上看到了周寺正,听说他性子好,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发牢骚道:“这位少卿大人过分严苛了些,我和张贵每日熬到鸡鸣,兢兢业业做了这许多事情,他还让我们跪在炭火上写。”

“就是就是,哪来的火气这么大,还要把我们烤熟。”

周寺正了然于胸:“你们都是新来的吧,还摸不透他的脾气,这也是为你们好,你们粗心大意,办了冤假错案怎么办?陆大人刀子嘴豆腐心,往后你们就明白了。”

周寺正小心翼翼进来,见陆却已经面色如常,故意不提方才的事,扬了扬手里的草纸:“大人您看这是什么?”

陆却接过,将纸摊在案上一目十行,轻声念道:“小食单?”只见纸上写着:

汴京沈氏小食单

【常供小食】

葱油拌面:细面泼热葱油,佐以酱醋,撒香葱末。价:每碗十文(加鸭胗丝另五文)。

酱卤鸭货:鸭翅、鸭掌、鸭胗,老卤慢炖,咸香透骨。价:鸭翅每只八文,鸭掌每对五文,鸭胗三片十文。

荠菜粟米羹:春荠嫩芽配新粟米,勾芡滑润。价:每碗十二文(赠蒸饼半个)。

【时令春鲜】

香椿豆腐卷:香椿芽拌嫩豆腐,裹蒸饼皮。价:每卷十五文(限清明前,逾时不卖)。

笋蕨包子:山笋、野蕨剁馅,荤油提香。价:每个五文(买三送一)。

【特惠套餐】

书生饱学餐:葱油面一碗、鸭翅一只、荠菜羹一份。价:二十五文(省五文)。

衙役值夜餐:酱鸭胗三块、蒸饼两个。价:二十文(赠腌萝卜一碟)。

【规矩】

一、每日巳时开市预订,售完即止。

二、衙门、贡院订购满五十文,可送食上门。

三、忌口、加辣等需提前告知,误则勿怪。

陆却看着这精致的菜单,轻笑一声:“这是沈娘子想出来的?”

周寺正眉飞色舞:“正是!下官就说这沈娘子不简单吧?您看她这菜单,不仅写得明明白白,连买三赠一这样的招数都想得出来。”

陆却目光在纸上流连,状似随意地问道:“她现在生意如何?”

“可红火着呢!”周寺正来了精神,“起初只是在草市坊支个小摊,如今都做起预订的买卖了。雇了五六个半大孩子专门送餐,什么青楼歌姬、赶考书生、夜班更夫,只要给钱都能送。”他压低声音,促狭一笑:“那些小猢狲最爱往天仙楼跑,那里的红倌人出手阔绰,赏钱能给到饭钱的一半呢!”

陆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修长的手指在菜单上的“书生饱学餐”上轻轻一划,说道:“我要一份这个……外加十个鸭翅……”

周寺正笑出了声,“十个鸭翅,您这是分几顿吃啊,这可不经放。”

陆却眨着眼睛说:“这个……一顿不就可以吃完了?还用分几顿吗?”

这边,沈芙蕖算盘敲的噼里啪啦响,外卖菜单放出去仅仅一天,她便收到了一千多文饭钱,光大理寺便订了十一份衙役值夜餐,这倒也不出乎她所料,毕竟她对自己的厨艺是相当自信的。

她眼下另有事愁。当前忙起来已是捉襟见肘,他日订餐量暴增,她又该如何应对?况且外卖卖的并不仅仅味道,更重要的便利,是为了方便那些没有时间或条件自己做饭的人们,讲究的是实效性,如何才能把配送的效率提高,更是一个问题。

不行……要不盘个酒楼?只是她现在本钱不足。

沈芙蕖正对着半截残烛出神,忽听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花婆婆的孙女阿虞来了。

那丫头不过十三四岁,比原身还小两岁,却已在酒楼做了两年杂役。长期的劳作让她指节粗大,手背皲裂如树皮,一张小脸被灶火熏得发黄。

“沈、沈娘子……”阿虞怯生生地叩了叩漏风的门板,怀里抱着个粗陶盆,“我来还盆,多谢您的羊肉汤。阿婆说,这汤里搁了胡椒……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吃这样一碗羊汤,便是死了也值当了。”

胡椒在汴京虽不算稀罕物,可对花婆婆祖孙这样的贫户而言,却是连药铺里称一钱都要掂量半年的金贵东西。

阿虞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头整整齐齐码着琥珀色的酱瓜:“阿婆让我带些酱菜给您,这是她在江南学的方子……”

沈芙蕖拈起一片酱瓜放入口中。咸鲜中带着微酸,隐约还有一丝陈皮香,确是南方风味。她忽然想起什么,脱口道:“若是再放些糖提鲜,滋味会更妙。”

“劳烦告诉花婆婆,这酱菜她只管多做,我按市价收。你们若想自己卖,我帮你们牵线西榆林巷的食铺。”

阿虞连连道谢,欢天喜地去和花婆婆商量了。

沈芙蕖透过破败的屋顶,看见了湛蓝天空下飘荡的云,仿佛听见那熙攘的闹市,她知道,自己又要按照预订的餐食去买食材了。

州桥热气已蒸腾而起,赤膊的伙计抡着蒲扇煽炭火,烤得羊肉串滋滋冒油,火星子溅到地上化作一缕白烟。漕船在汴河卸货,一筐筐鲜菱角倾倒在湿漉漉的码头,小贩们踩着菱角壳,一群啄食碎渣的灰鸽来回溜达。波斯商人的匕首划开蜜瓜,琥珀色的瓜汁顺着案板滴落,被阳光照得透亮如琉璃。

沈芙蕖挎着竹篮,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时不时停下脚步,挑拣着新鲜的食材。“这荠菜怎么卖?”她蹲在一个老农的菜摊前,指尖拨弄着还带着晨露的嫩叶。

“五文钱一把,娘子。今早刚摘的,鲜着呢。”老农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

沈芙蕖正要掏钱,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她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泼皮壮汉正揪着一个卖鱼少年的衣领,凶神恶煞地吼道:“小兔崽子!谁准你在这儿摆摊的?交地头钱了吗?”

少年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我、我昨日才来汴京,不知道规矩……”

“不知道?”泼皮狞笑,“那爷爷今天就教教你规矩!”说罢,扬手就要打人。周围的人群纷纷退开,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沈芙蕖眉头一皱,放下竹篮快步走了过去。“这位大哥,” 她声音清亮,脸上却带着笑,“何必跟个孩子过不去?”

泼皮转头,见是个面容姣好的小娘子,顿时眯起眼睛:“小娘子想管闲事?”

沈芙蕖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数十枚铜钱:“这孩子初来乍到不懂事,这点钱就当孝敬大哥的,如何?”

泼皮一把抓过钱,掂了掂,却仍不满足:“就这点?打发叫花子呢!”他目光在沈芙蕖身上打量,突然伸手去抓她的手腕,“不如小娘子陪哥哥喝杯酒,这事就算了。”

那泼皮的咸猪手刚伸到半空,沈芙蕖突然“哎哟”一声假意踉跄,整个人往他怀里栽去。“小娘子投怀送抱?”壮汉咧嘴大笑,黄牙间还沾着早食的葱花儿。

沈芙蕖手腕一翻,整包茱萸粉直接拍在他鼻尖上。“阿嚏——”泼皮喷嚏还没打完,她又将花椒末往他衣领里一灌。 “这是......咳咳咳!”泼皮瞬间涨成猪肝脸,眼泪鼻涕齐流。他疯狂抓挠脖颈,粗布衣裳被自己扯开大半,露出长满痱子的胸膛,“烫!烫死老子了!”

围观人群轰然大笑,卖鱼少年趁机抄起木桶,一瓢汴河水泼过去。“哗啦”——茱萸粉遇水变成黏糊糊的辣浆,顺着壮汉的衣襟往下淌。

“茱萸粉加花椒末,专治你这种登徒子。”沈芙蕖把刚才献出去的铜钱拿回来,皱着眉擦干净。

陆却今日难得休沐,正沿着汴河闲步,恰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不动声色地朝身后两个衙役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刻会意,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还在哀嚎的泼皮,像拖死狗一般把人拖走了。

“沈娘子。”陆却淡淡开口,“你可想过,今日护得了这少年一时,却护不了一世?”他目光扫过那个缩在鱼摊后瑟瑟发抖的少年,“倘若那泼皮明日再来,变本加厉地报复他呢?”

沈芙蕖正蹲在地上帮少年收拾打翻的鱼篓,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她抬起头,阳光透过市集棚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大人说得是。”她将最后一条活鱼扔回木盆,“可若人人都因惧怕报复而袖手旁观,这汴京城岂不成了豺狼虎豹的天下?”

陆却眉梢微动,看见沈芙蕖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倒出几粒碎银塞进少年手里,她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拿着,去草市坊的张记鱼行,就说是我沈芙蕖让你去的。张掌柜是我熟客,最是公道,断不会让人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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