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清晨。
衢九尘起了个大早,拿扫帚清理昨晚的爆竹碎屑。此时太阳还未露头,远山近树皆被晨雾隐去身形,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
忽然,一只黑灰交杂的信鸽从远处飞来,停在扫帚把上。衢九尘捞过鸽子,在鸽子腿边竹管里取出一卷小纸条。里面只有寥寥数语:
山下有异,速来。
衢九尘丢了扫帚,一路小跑赶至山门口。快到山下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他望见,天阶前端,一大摊血迹刺得人瞬间放大瞳孔。
一赤袍老将恭身立于天阶前两丈处,两只苍老的眼睛一直往山上望。看样子,应该等了有些时间了。望见人来,前探着脑袋,仔细辨认后,直了直身子,弯腰抱拳毕恭毕敬道:“殿下。”
强烈的不安席卷而来,衢九尘神情凝重,缓步下山,沉声道:“杨将军,究竟发生了何事?”
“启禀殿下,今日卯时,有两位巡逻士兵向末将汇报,说山门口有一具成年男尸。”老将往旁边一退,身后担架上盖着白布,“卑职不敢擅自处理,特请您来查看。”
语毕,老将揭开白布,露出一张十分骇人的脸。尸体眼皮呈暗紫色,双眼凸出眼眶,两颊凹陷,颧骨仿佛被人拉过一般,高耸入云。皮肤干裂黝黑,胡子乱七八糟,一团一团的,上面甚至还有脏泥,头发也是乱糟糟,根本辨认不出他是何人。
衢九尘欲近身探查,老将立马挡在前面,喝道:“殿下不可!”随即召来两位士兵。
士兵低着脑袋,提起担架,将尸体移到天阶下。事毕,立即退到不远处的丛林中。
衢九尘蹲在一旁,将白布揭到腰下,沿着腰带探察,见状,杨延昭弯腰伸手,呈上玉牌。
衢九尘接过,看清上面字后,他几乎是瘫倒在地。他还是皇子时,收了一位弟子,这弟子出身军营,无父无母,生的高大,聪明又老实,很得他喜欢。弟子名桃猕,赵辰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遂替他起了个新名字,叫徐元杰。
衢九尘紧紧攥着玉牌,努力克制,让自己声音不那么颤抖,“验过尸吗。”
杨延昭低头道:“自杀。”
赵辰把玉牌甩在杨延昭脸上,怒道:“再验!”
老将弯腰拾起玉牌,回头招手,示意医官上前。医官一路小跑,跪在担架前,哆哆嗦嗦褪去男尸衣衫,汗水滴在尸体上,吓得他一抖,直接滚下几个台阶。
衢九尘闭上眼,仰头沉声道:“退下吧。”
杨延昭迟疑片刻,抱拳道:“末将告退!”,带着隐匿在丛林各处的士兵,消失在赵辰视野中。
衢九尘违背遗旨,离了天阶,俯下身子,将大徒弟抗在肩上,一步一步走上天下山。
他把徐元杰放在天上宗大殿,而后走了出去,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将挂红统统换成白色。
北姑醒来,瞧见门上挂的白布,沿路一直走到大殿,望见尸体,默默退出去,帮丈夫把红联撕下。
不知何时,三位弟子醒了,大家很默契地谁都没有多说多问,只是沉默地筹备丧事。
白松水发布信令,通知尚在各城庆祝新年的师弟师妹回宗参加葬礼。
众人回得及时,葬礼办得匆忙,尸体装吴氏送来的棺材里,便草草下了葬,埋在后山一个朝阳的山坡。
比起伤心,众弟子更多的是惊愕,从没露过面的大师兄,明明说好回宗过年,怎么会在新年夜自刎于山下。并且,还那么…那么邋遢…简直就像个乞丐…
衢九尘整整三日,未言一语。他自将尸体放下后,就再未进去过。棺材都是白松水联系送来的。尸体也是衣冠不整,满身脏污,施楮二人替他换了身干净衣裳,白松水帮他洗了澡,花岁声帮忙剃发净面…总之,几个弟子认认真真,下葬时倒也还算体面。
谁都想知道徐元杰自杀的原因,但谁都没有去探究。当事人已死,没法问,大师兄对大家来说是陌生人,没法查。不过,这事当然不会随着徐元杰下葬而就此揭过。天上宗乃大周朝第一宗门,堂堂天上宗大弟子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外面,不调查不追究?开玩笑!绝不可能!
众人虽这么说,但究竟要如何做,还是要看衢九尘的意思。
两日后,初五,衢九尘终于打开房门,命众弟子入财房各自挑选礼物,随他下山。
众弟子不解归不解,挑还是仔细挑了。
衢九尘带他们出了山门,绕过一座小山,来到军营。他们这一行人,对于在天下山下守了十几年的士兵来说,一眼便知他们是谁。
杨延昭盛情款待,拿出珍藏的果子上好的茶,邀他们入座。
衢九尘没坐,后面跟着的浩浩汤汤一群弟子自然也不敢坐,衢九尘一派和颜悦色:“杨将军,我此次来,是有要事相商。”
杨延昭伸手作请状,“殿下,请坐下说。”
“杨兄。”衢九尘推至弟子身边,将他们推到前面,“这些年多谢你对他们的照顾。”
众弟子看准时机,及时呈上礼物。
衢九尘揽过施无畏肩膀,笑道:“要不是你杨伯伯暗中派人保护,你们这些个野孩子,早在山下死百回千回了。”
衢九尘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弟子们一个个向杨延昭问好。
不知何时,衢九尘落座,望着杨延昭,语重心长道:“先半辈子你守在燕京,后半辈子你守在这天下山下,如今我只是一介莽夫,不再是什么皇子王爷,你带着他们,散了吧。”
闻言,杨延昭一愣,蹙眉道:“殿下!”
“杨延昭,你已经是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可你看看外面的这些士兵,他们还年轻,守在这里,干着没人干的活,拿着微薄的俸禄,一辈子出不了头。你好歹为他们想想。”
“殿下!他们都是!”杨延昭别过脸,“都是那帮兄弟们的孩子。”
衢九尘道:“那便更加不可留于此地。”
“殿下!”杨延昭严肃道:“天下山守军与殿下同生共死,除非我老杨死了,不然,绝不可能散!”
衢九尘摇摇头,“杨延昭,徐元杰死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固执地守在这里,你是想要兄弟们死不瞑目吗?!”
“他们是自愿的,我…末将并未胁迫。”
衢九尘轻声道:“赵辰早就死了。”
杨延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恳求道:“殿下,北朝国灭,听末将一句劝,回去吧。”
衢九尘垂眸,“回不去了。”转而看向门口站着的弟子们,目光温和而慈祥,“能回去的,只有他们。”
杨延昭往前挪动,满脸担心,“殿下,您这是何苦呢?我们这些兄弟要是都走了,您怎么办?夫人怎么办?”
衢九尘苦笑,“你忘了?衢某可是位列大周朝修士榜榜首,天下谁能伤我?”
“别劝了,你们总要走的,再过些日子,我让他们全都下山,永远别再回来。”衢九尘笑笑,“至于我,你们就当衢九尘死了罢。”
杨延昭不解,“那孩子…您也要让他下山?”
衢九尘道:“他必须下山。”
杨延昭忽然笑了出来,笑出眼泪,“殿下,当初您和夫人费尽心思将他带上山,如今又要他入世。殿下,你曾可想过,有朝一日,他得知真相,对他来说,会是怎样的折磨?”
“延昭啊,我老衢活了五十余载,到元杰死的那天我才明白,避世不出?哈哈!苟活罢了,我一生过半,无所谓了,可他不一样啊,年纪尚轻,不该困在这的。我知他下山的路不好走,但,总归是条路。”
语毕,衢九尘忽的站起,对老将说道:“召集士兵,我有话要说。”
“是!”
天下山守军不多,加上杨延昭,也才五百二十三人。他们中,有的是从前赵辰在燕京时的手下,有的,是那些士兵死后,留下的孩子。其中年纪最轻的,不过十五岁。甚至还有一位七十二岁高龄的老兵,他是代他儿子来的。
士兵在校场集结,衢九尘站在平时杨延昭的位置,而杨延昭,则站在他身后。
“衢某在此,感谢诸位多年来坚守在这天上山下。”说着,衢九尘抱拳,冲他们深深鞠了一躬,“有件事情,我要向你们宣布。从即日起,诸位各回家乡,务农的务农,从商的从商,有想继续当兵的,和杨将军说,让他安排职位。至于赵辰,他早已命魂归西,你们无需在这守着一个死人。守营,无需留存于世。”
说罢,衢九尘转身,朝营地轰出一掌,横梁粉碎,房屋瞬间倒塌,漫天粉尘飞向半空,军营彻底夷为平地。
衢九尘指着一方大木箱,交代弟子们,“把这些分了。”而后,负身飞天而去。
王逸少打开卡扣,一时间,目瞪口呆,木箱里装的,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金饼。
众弟子核对数量,将一箱子金饼全部分发下去。正值壮年的,一人两枚,未成年和老人,一人三枚。杨将军分文未要,只让他们将那个空木箱给他。
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杨延昭用大刀在废墟里挖出一个盒子,盒上特设结界,只有赵姓皇室才能打开。这是咸通帝驾崩前亲手交到他手上的遗旨,遗旨一共两份,其中一份内容天下皆知,而另一份,也就是杨延昭手上这份,全天下只有咸通帝及杨延昭两人知晓。杨延昭是赵辰少时伴读,两人形影不离,胜似亲兄。杨延昭忠心耿耿,深得咸通帝信任,这也是咸通帝派杨延昭来守山的原因。咸通帝在时,赵辰是大周朝最受宠的皇子,那时民间多有传言,将来帝位会传给三皇子赵辰,而他现在手上这份,就是咸通帝留给爱子的第二条路。他要把这份遗旨交到衢九尘手上,让他自己抉择。
军营已毁,信鸽都飞走了。杨延昭联系不上衢九尘,只能把大木箱搬到山门口,坐在那儿,等候明日下山买菜的弟子。
次日上午,王逸少匆匆回宗,告诉衢九尘,杨延昭死了。
欢迎来到法制讲堂,我是主持人归鹤山,今天的节目是:谁杀了他(拍木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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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噩耗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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