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冬天日暮,寒风萧瑟,可是西山的流水亭中却馨香温暖。
四边倒挂楣子上被缀了许多层密织的薄纱,并着迎风的地方还垫了素白的厚缎,加上角落里摆着两个花枝状的蜡烛灯架,以及内里正在细细焚烧着炭火的兽首铜炉,使得这四方透风的亭子里温暖如春。
素琴铮铮,悠扬婉转,伴着这琴音,女子缓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男子剑眉一挑,嗤的一声笑了,将手里白玉做就的棋子往棋篓里一扔,整个人便斜斜倚在了椅子里:“小师妹,你的心,乱了。”
“徒有杀意,却始终不能成型,”男子目光略过案上棋局,最后却定在女子面上,“对弈,理当心无旁骛。做局,当觉察瞬息万变,顺势而为,如此才能以静制动,以力打力。”
他点了点棋盘:“你的人在此,心却不在,所以这局中有杀意,却迟迟不能成势——是什么,让你今日犹疑再三,左右为难,迟迟下不了一个决断——便是连这最为基本的条理都理不清楚了?”
苏慕容长睫一颤,挥手让侍女撤了这棋盘,换了茶盏过来。
饶是这亭中碳火燃着,寒风挡着,却也禁不住她手心里的冰凉,也压不住心底那股无来由的心慌。
直到这一杯暖茶捧在了手里,熨烫着手心,才略给她带来些许安慰,让她那飘飘摇摇的心里落下几分安定。
“天快黑了,”苏慕容轻声道,“你看这风将起,雪未落……”
“也不知是谁人,于阵中博弈厮杀——真是好生惨烈的模样。”
亭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便是一旁抚琴的乐坊宫人乍闻此言,手下也不由一顿,随即回过神来,接着弹奏,只是心思却明显不在琴上了。
良久,顾少卿笑了一声:“朝堂,长安,天下,何人不于阵中博弈、厮杀?”
“只待看这场雪落下,看这雪,落到谁家,”顾少卿顿了一顿,忽而古怪一笑,“反正不会落到我家来。”
苏幕容垂眸一笑,捧着茶盏小嘬了一口,心思却又是恍惚了起来:“也不知这场雪,到底是瑞雪,亦或是暴雪——龙生九子,而子子不同,羿射九日,而十余唯一……可惜,龙九子哪一个都当不得真龙,天下却还要仰仗这唯一的太阳。”
“这话可说不得,万一上达天听,可是举族之罪,”顾少卿将面前的茶盏推开,“大冬天的,喝什么茶,不知茶水越喝越寒么。”
“有酒么,上酒来,”顾少卿笑叹一句,“我要上好的梨花白。”
这是他一贯爱喝的酒,侍女自然早有准备,见苏幕容颔首,便为他取来酒器酒水来。
“对我来说,谁是真龙本该是无所谓的事,”顾少卿隔着重重纱帘,向外面看去,却是朦朦胧胧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若非……我本该在边军驻守,驰骋沙场、马革裹尸,何必要留在长安,看他们婆婆妈妈,乌烟瘴气。”
苏慕容知道他的未尽之词。
若非当年顾大将军与今上起了龃龉,他本该随父亲一道征战沙场,而不是困囿于长安城中当一个闲散将军——一个手下无人也无兵权的将军,算是哪门子的将军?
长安城里又有多少人在背地里嘲笑他说虎父犬子?
只可惜形势比人强,檐下不得不低头。
所谓鱼困浅滩,顾及量多。
对当今,对朝阁,谁不是一肚子的明白装糊涂。
然而,皇子们依旧在明争暗斗,官员派系愈发错综复杂,人心散乱,各有算计。
所以这局里局外的人,不得不学着识时务,顾大局,便是受了委屈,却也无可奈何。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人生在世,实在是……计较良多,”顾长卿叹笑一声,捡起侍女奉上的酒器,为自己斟了杯酒,“而今,我也不过是长安城里,游戏人间的浪荡儿罢了。”
亭中再次安静下来,唯有琴音依旧轻缓舒婉。
只是,也越发显得这亭中人的心思,都已经不在此处了。
酒水清澈透亮,于半空中跃出一道弧线,旋即如同碎玉一般落入杯底,然后装满了酒盏。
茶虚酒满,这是礼数,也是习惯。
顾少卿轻叹一声:“待到今春三月,你正该及笄,你的婚事,约么也要定下来了。”
苏幕容的手一颤,手中茶盏也跟着泛起圈圈涟漪。
“冬日苦寒,圣上又缠绵病榻已久,无论是为了祖宗基业,亦或是为了安抚民心,这太子之位,终将要有个归属,”顾少卿道,“朝中乱象,大抵,这才是个开始。”
立太子,和太子能否当得其位是两回事。
这个道理朝臣皆知,也是圣上迟迟不肯立储的缘由——猛虎垂危,却仍旧是心明眼亮,不肯轻易决断。
但这一拖再拖,朝中局势却是越来越复杂,水也是越来越浑浊了。
苏幕容垂下眼帘,看手心捧着的、余温渐渐散去的茶盏,根根分明的睫毛恰似片片鸦羽,形成心头阴翳。
哪怕圣上再如何犹豫,再如何挑剔,那几位皇子再不堪为君,却也终究要从中选出一位储君来,以继承这大乾的江山社稷——以及她后半生的归宿。
这是早在十五年前,她出生那一日,便定下的命数。
一场异象,一纸诏书,一个刚出生的女婴,便成了这大乾的太子妃。
——太子未出,妃位已定。
不说后无来者,却也是前无古人了。
于是她这一生,这一辈子的路,都被这么定了下来,甚至是她这十五年来的生活,都围绕着“太子妃”而过活。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所见所学,所思所想,无一不是为了这么个身份。
更有甚者,她的父亲对她乃是以贤后良臣之材,自幼教养。
就怕他日,她德不配位,受前人指点,受后人指摘。
可是,却没有人来问上一句,她想不想,愿不愿。
苏幕容闭眼,掩去心中的悲戚与不甘,只是强笑道:“既知非良人,却还要往火坑里跳,我这一生,何其可悲。”
顾少卿也沉默了。
良久,他终究忍不住劝慰道:“可是宫里也有这天下顶顶尊贵的位置。‘得苏氏女者得天下’,这是天下人尽皆知的批命——也是皇命。”
“婚后,不管你的丈夫爱不爱你,都要为了这江山社稷,为了天下民心,向你低头,把你高高供在后位上——一世的荣华富贵,说出去,又要惹得多少世家女子趋之若鹜?”
顾少卿取了酒盏遥遥朝她一敬,“哪怕日后不得天子宠爱,你的后位也前所未有的牢稳,甚至于他日后有了自己的掌心宠,却也要她日日在你面前请安——你就是宗法,你,就是规矩。哪怕是前朝后宫,都要敬着你,让着你。”
“不好么?”
苏幕容笑了,只是眼泪却止不住一滴滴往下落。
好,当然好。
寻常闺阁女子,哪里有觉得不好的?
唯有她,觉得辛苦,觉得沉重。
“是啊,多少人趋之若鹜地想要进这势力场中分得一碗汤水,我却不知足,”苏幕容心头茫茫然,却只有透明的泪水,滑过面颊,划过唇角,无知无觉地从下颔处滴落,“大抵到了圣上那里,也要骂我一句不知好歹的罢。”
顾少卿一怔,指尖微动,却也只能克制下来,别开眼去看着那缠枝灯架上的烛火出神:“……这不该,是喜事么。”
苏幕容闭目,任由眼睫挤去所有酸涩:“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何喜之有啊?”
顾少卿叹了口气,把玩着手里白玉制就的酒盏,沉吟良久,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一瞬的失态,已然足够失礼。
苏幕容别过脸去,用锦帕拭去面上水渍,连带着也掩去了所有情绪。
只有一双水洗过的眼眸,在这灯火摇曳之下愈发透彻。
“今日这话,我只问一遍,问过了,便死心。顾少将军,顾宁,”苏幕容压抑着喉中震颤与不甘,轻声问道,“顾少卿,你可愿带我走?”
顾少卿沉默了。
过了许久,他终是叹了一声:“你可知,我父亲走时给我留下的话?”
“他说:我顾家一路至今,已然到了顶峰,军功赫赫,朝廷封无可封。是以将我这嫡长子留在长安,稳得是圣上的心——顾家子,不得求取于世家女,否则便是功高震主,结党营私,危及皇权。”
“而你,苏氏女,出生之时便有异象降生,更有‘元凤入世’之名,注定了要母仪天下,”苏少卿苦笑道,“苏氏女如若嫁于宫外——此乃,谋逆之实。”
流水亭中再次安静下来,不仅是侍女屏息垂首静立,便是原本奏琴的乐坊宫人,却也跪伏在地。
此时,却是一片死寂了。
良久,苏幕容哑声道:“好,我知晓了。今日过后,你便当我……什么都不曾问过罢。”
顾少卿脑袋一歪,掩去眸中复杂,只是略带调侃地笑她:“你今日,问我什么了?”
“也是,”苏幕容敛眸,“没有结果的问题,问了也是白问。”
苏幕容唤道:“春雪。”
“奴婢在。”
“天快黑了,也不知这雪什么时候能下下来,城门官冬日里总是早早关门——天寒地冻,总不能在外过夜,不如还是早些归去,”苏幕容将茶盏放下,起身道,“回家罢。”
“是。”春雪福了一福,做了个手势。
旋即,她背后的两个低等侍女便打了帘子,扬声喊道:“四小姐回府,赶马车来。”
声音顺着外头的侍女一道道传到了停马车的地方。
这边厢,春雪已经带着几个侍女上前为苏幕容裹上了厚厚的斗篷。
另有侍女支起了帘子开路,撑起了素伞挡风。
一路伺候着苏幕容上了马车、合上了马车门,外面守着的一群侍女这才开始忙活着收拾起来。
一个管事的二等侍女急匆匆过来冲着顾少卿微微一福:“顾少将军,四小姐已经要动身了,未免时间不够,被挡在城门外,还请恕我等失礼。”
说罢,不等顾少卿反应,身后几个低等侍女便搬着素凳、踩着围栏上了半空,去解流水亭倒挂楣子上的轻纱厚锻,以及亭柱上挂着的鎏金香球。
面料虽大,这些人却有独到的拾掇手法,刷刷几下便折成了方方正正的模样,便是那取下来的香球也归拢到一个檀木盒子里,摆放的整整齐齐。
另有侍女上前息了花枝灯架上的蜡烛与兽首铜炉里的炭火,随后茶具、棋盘、几案与古琴……
这一群女子如风般匆匆而来,又如风一般缓缓退去,固然轻缓柔和,却让整个流水亭中为之一空。
顾少卿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侍女为他占着的桌椅而再三回首,随后追着马车队伍匆匆而去。
恍然间,顾少卿仿佛看到了一群匪盗劫掠过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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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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