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立储的圣旨在朝上掀起一片声浪。
而封赏赐婚的圣旨,也一大早上了太师府的门。
太师正在朝中,尚未散朝归来,乃是主母苏林氏一身诰命朝服,带着一众儿女在前院接了旨。
封赏的圣旨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句套话,苏幕容跪在母亲身后,垂眸听着那圣旨上的一字一句:
“奉,天承运……”
“……今皇五子册封太子,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以配。”
“……以继天命,承社稷。着礼部、钦天监择吉时良辰,定礼完婚。”
那面白圆润的太监立在前头,手捧圣旨,带着太监所特有的一种腔调,拖着嗓子,却偏偏字正腔圆,宣完了圣旨还要接着唱礼单:
“钦哉!圣上有赏:赏连理枝纹玉耳瓶一对、云纹玉如意一对、缠枝鎏金镯一对,七宝琉璃钗一对……”
苏幕容面上恭听圣旨,只是心思却已经不在这礼单上了。
这空悬了数十年的太子之位,终于有了归属:皇五子,周王。
这是一个算不上太好的好消息。
与其他皇子相比,周王偏内秀,不好张扬,也没听说有什么不良嗜好,唯独性子软和了些,但相较于郑王、赵王之流,却又要好相处的多。
只是周王其母良妃性子一向骄纵,便是如今上了年岁,性子稍有收敛,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苏幕容暗自出神细细思量着,心下百转,面上却不显,只是跪地垂首,姿态恭谦地听着传旨公公念诵。
冗长的礼单,念了约么一盏茶的时间才念到尾声。
那太监白胖,一笑起来颇有几分憨态可掬的模样:“诸位,请起吧。”
众人朝着圣旨叩首谢恩,这才互相搀扶着起身。
苏幕容上前接了圣旨,不动声色将赏银塞在了那太监的袖子里:“多谢公公,还要劳烦公公跑这一趟。若是不急着回去复命,不若在府上小坐一会儿,吃些茶水点心。”
那太监笑眯眯唱了个喏,收了赏银,道是宫里还有差使,推拒了。
于是众人送他至门口,看他上车方才回转。
接罢了圣旨,这圣旨也要供起来。
“行了,四丫头的婚事总算定下来了,太子初立,这长安城里估计还要乱上一阵子,”苏林氏扫了一眼府上的儿孙以及媳妇们,“该说的不该说的,你们心底下都有数,也不必我这个老婆子在这儿给你们讲规矩——只一条,谁在这个时候出挑儿惹事儿,老婆子我开宗祠,家法处置!”
苏林氏面色冷冷,五十多岁的面容上带着些许早年风霜,却也因得这许多年的保养得宜,蕴养出一番贵气与当家主母的威势,再加上一身诰命朝服,平添肃然庄重。
一时间,院子中众人纷纷行礼,儿子、女儿、媳妇、孙儿之类应声者此起彼伏。
“都散了吧,”苏林氏淡淡道,“四丫头留下,跟娘一块儿把圣旨供起来。”
苏幕容福身:“是。”
这事儿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确实没什么重要的,只是走一个过场,以示对圣上的敬重,告慰先祖苏家如今的发展。
苏林氏遣散了家人,只带着苏幕容捧着圣旨一路朝祠堂而去。
苏氏出自陵州,山遥路远,自从苏青延高中之后,也就只有府上老夫人过世,扶柩归葬才回去过那么一次。
是以为方便年节祭拜,在长安也设立宗祠。
苏青延本是寒门士子,祖上蒙冤,家庭败落,早已没有什么严格的嫡庶之分,到他这一代,几乎与单传无异。
是以在陵州虽有祖地祖坟,苏幕容这一代却几乎都出生在长安,对陵州并无太多了解,也唯有是祖母过世之时,遵从老夫人之命,回了陵州一趟。
大多数时间,祭拜先祖却还是在太师府后院的祠堂。
苏林氏着人设供案,摆圣旨,燃香祭拜祖宗牌位。
随后带着苏幕容三拜九叩,而后挥退了下人。
苏林氏起身,仰头看着那供桌之上的、一层层的牌位,叹息着唤了一声:“夭夭。”
这是她的小名,苏幕容轻声应道:“娘?”
“十五年了,这把刀,终于算是落下来了,”苏林氏立在她身边,探手抚在苏幕容头顶,“娘亲的夭夭,也算是马上要及笄成人了。”
祠堂里,烟火缭绕,却也似不带着人间香火似的,平白有一种出尘之感。
苏林氏微沉了声音问她:“祖宗面前,容不得你不说实话,娘问你,你可是当真愿意嫁进宫里去?”
或许是香烛烟火过于呛人,或许是只有娘亲在侧,别无外人。
也或许是这两日心中愁肠百转,思虑过重。
听闻此话,苏幕容乍然便红了眼圈,连说话也带上了一丝哽咽:“娘,女儿愿意也好,不愿也罢……哪里有自己选的余地。”
向前看,她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
可向后看,她这辈子生来便由不得自己,背后好似有那么一双黑手,拖着拽着,按着她的头往那深不见底的海里压。
越不甘,越无力。
越挣扎,越绝望。
她不甘不愿又能如何?她不止是她一个人,她的背后还有一整个苏氏。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在帝王底线内反复横跳,与践踏帝王底线作死,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
“真也好,假也罢,女儿此生不由己……”苏幕容泪水沾湿了眼睫,却强忍着不落下,“大是大非,轻重权宜,女儿省得的。”
苏林氏叹了口气,将苏幕容揽进怀里:“我可怜的夭夭,男人的世界,作何将无辜的女儿家牵扯进去?”
“娘知你仰慕苏大将军府的长公子。但是夭夭,你要记得,女人家的一辈子,不能靠着男人过活。”
苏幕容一怔,看向已经显了老态的苏林氏。
苏林氏显得温暖的手掌依旧贴服于苏幕容的脑袋上,带来丝丝厚重的暖意:“人生一世,不如意十之**,哪里真正有人能一世无忧,无所挂碍?”
“便是娘亲这么多年来,几多欢喜,几多愁绪,也都一一掩在心底,”苏林氏叹息道,“就好像你爹,年少情浓之时,尚且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后来因为子嗣不丰,这才在老夫人的安排下,有了梅姨娘、赵姨娘……”
“便说赵姨娘,时至如今尚且不过三十余,虽不比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却也姿态鲜妍,而娘亲已是人老珠黄,只剩下这一身的气派与地位,”苏林氏微微一笑,“毕竟,贤哥儿如今也要有八岁了。”
贤哥儿,说的便是苏仲的长子,苏贤。
乃是苏氏一门这一代的长房长孙。
论起年纪,却也只是比她这一辈年纪最小的苏捷、苏慕安小了两岁。
“年少夫妻,一路至今,风风雨雨也淋过来了,大风大浪也闯过来了,固然旧时情谊深厚,人老珠黄之时,又能剩下几分情爱呢?”苏林氏道,“你父亲对我,大抵也是敬重多于其他。”
“夭夭,你要记住,与其靠男人旧日恩情过活,不若自己执掌中馈,只要把这家里上上下下捏在手心里,往后的日子便要好过许多了。更何况,你是你父亲亲自教出来的学生,莫说与女子相比,便是寻常男子,也未必能胜过你多少去。”
苏林氏轻声道,“便是日后进了宫里,也是一样——那时候你手里的,就不仅是背地里的一家之主,你可懂娘亲的意思?”
“娘是说……”苏幕容抬眸,对上了苏林氏肯定的眼神。
“顾大公子、顾小将军,随便你们怎么称呼,但有一点,他不敢娶世家之女,”苏林氏微微一笑,“顾大将军早些年随圣上南征北战,军功赫赫,有功高震主之嫌,这些年来更是远守漠北,虽久无战事,却也未必不是圣上一块心病,只是……圣上念旧,不曾发作,所以才将顾宁扣在长安城里。”
“便是年前,安南匪乱,纠结数千人为兵祸,顾宁带兵镇压,却也不过得了些许金银赏赐,其余一概没有,”苏林氏低声道,“他在这长安城里没有根基,日后不仅要受制于人,怕是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再有,便是自你一出生,就注定了你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莫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爹与我便是不想让你嫁,却也做不了这个主。”
“……娘亲,女儿晓得的。”苏幕容怔怔然,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祖宗牌位,良久,闭上眼睛将自己缩在了苏林氏的怀里。
苏林氏也叹了一声:“夭夭,女子一生,大多身不由己。与其执着于情爱,困囿于后宅当中,不若一朝权柄在手,省去许多不如意,总好过于日子年复一年的磋磨——往前细数历朝历代,便是目不识丁的女子也能当得皇后,你要明白,你父亲为何对你严加要求。”
“——不仅是为了你的身后名,也是为了你能在日后,爹娘照顾不到的地方,保护好自己。”
这话说来,语重心长,却也藏着苏林氏这当母亲的十几年来对女儿的疼爱。
苏幕容圆润的指甲嵌进掌心里,却又无力地松开:“娘,你放心,女儿知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日后如何权衡,如何保护自己。”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陛下已经病了两年,再撑下去,也未必能撑得了太久。你出嫁,宫里怕也没有寻常人家那般有充足的准备,但是夭夭,”苏林氏低声道,“皇室规矩大,你既要嫁过去,就更要收好所有的心思,不能授人以柄——明处暗处,都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日后,你便当这世上,没有顾宁这么个人吧。”
苏幕容低声应道:“娘,女儿晓得的。”
“您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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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无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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