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妤呼吸微滞,不知为何,品出了几分试探的意味。
无非是她从他手里逃走,又被皇帝抓回来,再被迫嫁出去,一眼就能看穿的经过,有何试探的必要。
难不成她选公主府,裴疏则还能让皇帝把赐婚的圣旨吃回去?她倒怕裴疏则会吃了她。
皇帝还在等她的态度,姜妤道,“不必了,宫里就很好。”
心中猜测有了答复,因元宵遇刺尚未痊愈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牵连着肺腑一道涌起血腥气,裴疏则冷冷凝眸,指节绷紧,森然泛白。
皇帝道,“如此甚好,你也正好陪陪你母后,”他轻嗽两声,“朕有些疲累,先回去了,你们各自尽兴吧。”
众人正欲起身相送,却见郑贵妃宫中的内监匆匆进来,附耳与她说了几句话。
郑贵妃温静面孔转为惊惶,急急离席上前,敛裙跪下,“陛下,王妃派人传话说,永儿得了急症,一直在发烧。”
皇帝面色微变,“立刻着人,送太医去王府给永儿瞧病。”
郑贵妃红了眼圈,哀声恳求,“臣妾放心不下,想亲自去照顾永儿,求陛下允准。”
她话音未落,已掉下泪来,像极了先前说要为他殉葬时的模样,皇帝见她实在可怜,便松了口,“也罢,王妃一人恐也难支应,你去吧。”
郑贵妃千恩万谢,随内监一道出去。
皇帝走了,其余诸人坐了会子,也由皇后发话散了席面。
裴疏则走得利索,看都没看姜妤一眼。
姜妤见他拂袖而去,松了口气,却被陈兆叫住。
陈兆取出一只嵌宝锦盒,笑道,“某得知今日宫宴能再见到公主,便着紧去置办了一份礼物,微薄之心,不成敬意,还望公主赏脸收下。”
他将妆盒打开,递到姜妤面前,里面是副双鱼衔珠璎珞,金晃晃光华灿烂,直晃人眼。
陈兆目光从姜妤清美面庞移到她修长颈项上,不觉再次怔神。
他不是不知玉成身份尴尬,可利益诱人,王聿军权不显,皇帝已经老了,后头想除掉裴疏则,还不是得靠他,凭什么他要屈居人下。
况且这位公主,实在美得出人意料。
姜妤身穿宫装,青罗袖衫下湘绫蹙金裙粼光波闪,一颦一笑恍若神仙妃子。
她歪头注视着盒中璎珞,轻轻莞尔,慑人心魄,“陈司马有心了。”
这东西看上去就十分结实,想来比披帛勒颈要好用。
芳枝听她这样说,便伸手将那盒子接过来。
陈兆还痴痴怔怔不肯走,姜妤道,“我得回宫去了,天色不早,司马也早歇吧。”
陈兆这才霍然醒神,将路让开。
芳枝扶着姜妤走过一段路,瞥一眼手中锦盒,尽是厌恶,又有些惧怕,“姑娘当真要嫁给他?您可记得他是…”
“我记得。”姜妤掏出手帕,将那盒子裹了,丢进袖里,“知道你不愿碰,给我吧。”
她倒有些庆幸,自己那时形销骨立,不至于今日叫他认出来。
*
皇后侍奉皇帝睡下才回自己宫里,大宫女给她捶背,“娘娘近日真是累着了。”
萧氏捏着眉心,“太子快回了吗?”
宫女道,“成州虽远,殿下一去两月,应当也在回程途中了。”
在半路才难办,摸不清人到哪里,不好联络。
宫女发现萧氏面色凝重,“娘娘怎么了?”
萧氏眉心深蹙,“陛下究竟怎么想的,让姜氏女顶替玉成嫁给陈兆?”
宫女思忖片刻,笑道,“姜氏虽上不得台面,到底无人知晓,又有家人钳制,十分听话,陛下不过是拿来当玉成用用,好抬举陈司马,陈司马效忠殿下,这也是给殿下铺路啊。”
皇后神色复杂地瞥了她一眼,神色复杂,“哪有这么简单。”
她越想越心烦意乱,“这孩子还是浮躁了,官家已是风烛残年,何必急着同王陈二人交游。”
宫女懵懵懂懂,“无论如何,殿下都是唯一的继位人选,娘娘不必忧虑。”
皇后摇头,“你不了解官家。”她终究坐不住,“准备笔墨,我得给太子写封信,嘱咐他几句,别再点眼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几日后,那封信被送到了甘露殿。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完,问将其送来的大监,“这是从半路截到的?”
大监应是,“送信之人奴婢已经扣下了,可还要审一审?”
皇帝冷笑了声,“皇后的笔迹,朕还认得出。”
他咳嗽起来,郑贵妃慌忙给他顺背,“陛下得注意身子,娘娘也只是怕太子行差踏错罢了,对您还是忠贞的呀。”
皇帝胸中嗬嗬,将信揉成一团狠狠丢出去,“太子私下联络朝臣,如今皇后都能和外头搭上线了,这是早就盼着朕死!”
郑贵妃六神无主,哽咽道,“陛下莫气,倘或气坏了身子,臣妾和永儿该怎么办?”
她双目红肿未消,又添了新的泪痕,皇帝深感无力,“永儿如何?你去王府不到两日就回来,他无事吧?”
郑贵妃凄然道,“臣妾放心不下您这边,自然要先回来。”
皇帝头痛不已,深深叹气,“朕真是对不住你。”
郑贵妃摇头,“陛下是天下对臣妾最好的人,臣妾早已打定主意,要和陛下同生共死,只要和您在一块,臣妾永远都不觉得委屈。”
皇帝枯瘦苍老的手紧紧握住她的,又问大监,“靖王那边还没动静吗?”
大监道,“靖王又回别庄休养了,他近来万事不理,好像悠闲得很。”
狗屁悠闲,俨然又是一个等他咽气的。
“此子包藏祸心,如若不除,终究是大祸患。”
皇帝心内焦躁,眉间悬针纹愈发深刻,他想不通,裴疏则为何这般平静。
他不是不知道裴疏则对姜妤有多执着,为这么个女人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少年声明不显时替人上战场,仕途通达时冒大不韪保下姜家,去年更是胆大包天,想借两国交战娶到姜妤,连他都被骗了过去。
姜妤虽是被迫委身,他对此女却十分疯魔,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多年前在十六楼为着有人觊觎,打死了不知多少人,如今就能眼睁睁看着陈兆娶她了?
皇帝挥退大监,闷声低语,“他若置身事外,妄动谁岂不都由另外一个一家独大,反而更糟糕。”
郑贵妃为他顺背的手微顿,又若无其事地顺下去。
皇帝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爱妃怎么了?”
郑贵妃垂眼,“臣妾不敢干预国事。”
“朕的知心人只你一个了,你且说说,朕就当笑话听。”
郑贵妃泪水盈盈,“有陛下这句话,即便您即刻处死妾身,也无怨无悔。”
她深吸了口气道,“公主成婚在即,陛下何不以爱惜公主为由,将婚礼布置在宫内呢?”
皇帝猝然一抬眼皮。
这话倒提醒了他,届时百官齐聚,二人朋党也都会来,宫门一锁,只需调动皇城司,便是天罗地网,难以逃脱。
这是快刀斩乱麻的法子,事后消化他们的残余势力固然要耗许多气力,可若先前打算不成,这是最后的办法。
他浑浊眼底透出亮光,“你瞧瞧朕,都病糊涂了。”
郑贵妃道,“妾身的弟弟得陛下抬举,在皇城司供职,若有所用,必当尽忠。”
*
裴疏则回到别庄,安闲又是半月过去,这天褚未端过药来,顺便汇报,“官家说自己身子不好,不能亲眼看女儿出嫁,深感遗憾,因此颁下旨来,婚礼在宫内举办。”
裴疏则仰头灌下苦药,嘲讽道,“咱们官家慈爱起来当真是感天动地。”
“外头许多人猜测,官家是在为早年的巫蛊之案暗悔。”
裴疏则险没笑出声,将空碗撂在案头。
褚未问,“殿下,婚礼那天,要不想个法子推了?”
裴疏则垂睫,有一下没一下拨着琴弦,声如裂帛。
褚未眼观鼻鼻观心,须臾才听他问,“姜妤有动静吗?”
褚未硬着头皮回,“没有。”
“她过得挺好,”裴疏则道,“这是真等着嫁过去,把皇帝和陈兆当靠山了。”
褚未无言以对,姜妤实在瓜田李下,有前科便也罢了,裴疏则刚到扶风布置,她便装病引他出来,刚给他下药逃走,刺客就杀进了停云楼,转头便出现在大内,任皇帝差遣。
裴疏则好容易放下往事,要与她重新开始了,她假装情好,反手就是一刀。
褚未瞧着他近来修身养性,览书吃药,平静得叫人胆战心惊,好像蓄在翻墨黑云内的暗雷,不知何时就会爆发出来,摧尽千里明堂,把一切劈个片甲不留。
铮的一声,琴弦在他指尖下断裂,把褚未吓得不轻,裴疏则也怔忡回神,将那被弹红的指腹看了一会,竟然笑了。
褚未心惊肉跳,“殿下?”
裴疏则道,“我的好妹妹成婚大喜,本王怎能不去贺一贺。”
*
很快到了四月初二,宫内张灯结彩,朝官齐聚紫宸殿,只等吉时一到观礼开宴。
姜妤凌晨便被女使们层层围住,一件一件套上罗裙霞帔,簪戴九翬四凤冠,两靥贴珍珠花钿,足蹬翘头错彩丝履,一身行头足打扮了数个时辰,才被允许坐下,等着来人接她到紫宸殿完礼。
姜妤手里捏着团扇,脑子懵懵杂杂,几乎要困晕过去。
还是芳枝求了镟薄荷错认水来,冰凉入喉,才醒了些精神,“什么时辰了?”
“刚巳时,这时候,陈兆应该正在宣德门外受节。”
姜妤眉尖微颦,“既在宫内全礼,裴疏则不必来接亲了吧。”
芳枝轻声道,“奴婢不知,只是刚刚在外头置办时,听宫道上的内监说,靖王一早便应召入宫了。”
姜妤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宣德门外,陈兆受节毕,由礼官及内监引路,往紫宸殿中去。
能进紫宸殿的人并不多,但都是四品以上大员,陈兆志得意满,绛纱袍进贤冠,乌皮靴迈出四方步,颇为张狂,在上首见到裴疏则,也只敷衍点头,笑道,“今日陈某成婚,日后就该称殿下一声兄长了。”
裴疏则长眸扫过他身上喜服,眉目遂凉,轻笑了声,“恭喜驸马。”
话音落地,殿后传来大监长而尖锐的通传,皇帝竟在这时候过来了。
他来得太早,群臣都十分诧异,匆匆列班参见。
皇帝在龙椅上落座,慢悠悠开口,“朕的儿女中,只有玉成尚未成家,朕年纪也大了,就想女儿在宫中多待一会儿,诸位御史体查朕心,不以为违礼,朕十分感念。”
御史中丞忙称惶恐,皇帝让其平身,又转向裴疏则,露出三分笑意,“靖王去岁躬率兵马,收复边关,威震北漠,只因朕与你彼时都有恙未愈,尚未封赏,今日玉成大婚,朕打算喜上添喜,如何?”
他挥手,示意大监上前颁旨。
旨意中说,加封裴疏则太傅衔,开府仪同三司,食邑万户,敕建太傅府于京师,以昭荣宠,最后道,“太傅乃参赞机要,匡正朝纲。着即解枢密副使、河东道节度使之职,总领文德殿讲筵,兼修国史。其旧部将士,交割有司,兵符印信,即日缴还。”
圣旨一出,太半官员都变了脸色。
太傅虽官居一品,却是虚衔而非实职,让他交割旧部,分明是要剥夺军权,裴疏则不过二十有七,这般旨意,无意是把他往死路上逼。
殿中隐隐骚动,裴疏则安静听完,并不接旨,反而直起身来。
大监敛眉,“靖王殿下,为何还不谢恩?”
裴疏则笑了笑,“臣是个粗人,只知习武作战,遑论讲筵参史的重托。”
皇帝未语,一旁暗喜的陈兆先跳出来,“陛下恩赏,靖王胆敢不受?”
裴疏则看也不看他,“陛下成命,臣敬谢不敏。”
大监竖起眼睛,“大胆,你当庭抗旨,是罪同谋逆!”
话音落地,殿外顿时传来兵甲行动的铎铎交响,大批皇城司玄甲卫操戈而动,转瞬便紫宸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宫城四座主城门同时下钥,铸铁门闩坠入石槽,发出余音震颤的轰响。
殿中官员皆大惊,但见远处亦是重重甲兵,直叫人头晕目眩,皇帝岿然不动,俨然早有准备,皇城司提举郑奎直奔入内,半跪于地,“陛下,宫门俱已闭锁。”
皇帝端坐在龙位之上,冷冷睨着裴疏则,“你当真不从?”
裴疏则站起身,“不从如何?”
皇帝面沉如水,“不从者诛。”
不少官员瘫坐在地,被玄甲卫拉架出去,皇帝厉声道,“郑提举,即刻将此乱臣贼子就地正法!”
郑奎抽出了长剑,锋刃发出弹铗之声。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可郑奎并未动手,反而双手捧剑,竟是转向裴疏则,高举奉上。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皇帝瞠目,遽然变色,“郑奎,你在干什么!”
他怫然起身,却见殿外重重玄甲中走出一片绯色身影。
郑贵妃怀中抱着永儿,冷冷望向他。
*
姜妤枯坐许久,都没等到前来接她的人,出去询问的宫侍亦再没回来。
玉成所住清辉阁位置偏僻,几乎挨着冷宫,可即便如此,也该有动静了。
芳枝放心不下,想自去看看,被姜妤拽住,“别去。我觉得不大对。”
芳枝惶然看她一眼,乖乖停下,没过多久,外面传来金戈碰撞声,迅速拉近,姜妤敛眉,忽觉耳畔玉坠轻颤,侧过眼去。
那是无数铁靴踏破宫道的震动,顺着宫墙游蛇般攀入,无数玄甲卫列队而来,围了宫苑。
宫女内监受到惊吓,“怎么了?这是做什么?”
姜妤透窗看到甲兵,起身出去,认出为首军官,瞳孔微缩,“你是靖王手下的人,为何这般阵仗?”
她扫了眼门外,隐有猜测,心脏噗通一跳,“靖王在哪?”
这军官是裴疏则心腹,不知为何一副玄甲卫打扮,冷淡道,“殿下在前朝理事,抽不出空来拜见您,不过殿下惦记着您成婚大喜,特命卑职带来了贺礼。”
他将手一挥,旁边军士捧来一只方匣,呈到姜妤面前。
匣子打开的一刹那,周围炸开此起彼伏的尖叫,更有甚者直接晕了过去,浓重血腥气涌出,里面赫然躺着陈兆的人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