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人游历北土年近一年,想来定然有所收获,不如对我等言之。”
乔昭捻须,笑着对桓权、谢弼二人道。
桓权端着酒盏,眼睛盯着院中的桂树,缓缓讲述起了这数月来的经历,其中的酸甜苦辣自然只有亲身经历之人才能知之。
几人自出淮南郡后,一路向北,沿途之中,春-色正好,只是驰道年久失修,黄沙漫漫,杂草丛生,少有人烟。
初行几日,几人只顾欣赏与江南迥然不同的风光,可几日之后,饶是风光再好,几人也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诶!公子!前面山脚下似乎有个小村子。”
钟雅顺着长随李巳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山脚下有几间茅草屋子,顾首对桓权几人,道:
“连日睡了几天野地,不如今晚我们去这里借宿?”
谢弼和桓权都点点头。
这次北游,虽然约定同游的只有三人,但北地所战乱,几人都各自带了一两个长随,随身听差,加起来也有六七人之众。
几人前往前面的村子,打算在此借宿,在进村之前,桓权勒住码头,对身边的谢弼道: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谢弼也勒住马,仔细嗅了嗅,皱起了眉头,道:
“好像是血腥味。”
“确实是血腥味,我们距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就算是在杀猪宰羊,也不该这样浓烈才是,只怕是出事了。
这样我们先下马在村外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让你几个人进村去看看情况。”
钟雅很快就做出了安排,几人都依照钟雅所说的在村外的树林中找了个地方,之所以不在官道,就是担心会遇见溃逃的乱兵。
“叔彦兄,我和你一起去。”
桓权从马上取下弓箭,对钟雅说道,钟雅点点头,几人中,武艺最为出色的就属钟雅和桓权。
桓权自幼习武,武艺虽不敢说有多么高强,自保却是不成问题,谢弼却是从未习武的,他一向体弱,又不喜打打杀杀,这种情况下,他老老实实等消息就是最好的。
“走!”
钟雅和桓权翻身上马,就骑马朝村中走去,两人都没什么兴趣让长随替自己去,本就是外出历练的,许多事情自然是亲力亲为的好。
一进村中,两人都惊呆了,村子里横七竖八的全是尸体,而且瞧尸体的状态,恐怕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桓权从马上下来,钟雅见状也下来。
两人牵着马从村中的土道上走过,晚风萧瑟,吹起路边的酒招,只是冷清清的,没有一丝人气。
桓权大概数了一下,整个村子光看得见的尸首就有百余具,鲜血都已干涸,和泥土混在一处,桓权推开一处人家的院子,里面的东西横七竖八散落了一地,地上还可以见到散落的黍粒,应该是在抢夺的过程中散落的。
两人沉默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一家又一家院门沉默地推开着,期望着或许还能找到一个活着的人,然而令两人失望的是,两人从村头走到村尾,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今日我始知矣。”
钟雅长叹一声,桓权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她第一次经历这样惨烈的情形,她只觉得胃里翻滚得厉害,眼睛干涩得很,终于桓权再也忍不了,跑到再从中吐了出来,眼泪也顺着一同流了出来。
钟雅只是静静看着,他能理解桓权这些出身世家的名门公子,或许擅长诗文,却距离民间疾苦太远,更何况是这种惨烈的屠杀。
桓权在呕吐到将胆汁都吐了出来,她不是觉得恶心,只是觉得很难受,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亲眼见到这样的情形。
桓权想起了母亲,尽管母亲从未对她说起过当年逃难的情形,但此刻桓权似乎能够想象到,当年母亲是如何从敌军中逃出生天,又经历了何等艰难苦楚。
桓权坐着休息了会,便对钟雅道:
“我们回去吧。”
“你还好吗?”
钟雅忍不住关心问道,他一向欣赏桓权的才华,这一路上,他也算见到了这建康“双鸾”惊世才气,他们年纪虽小,对于老庄思想的领会却远胜寻常人,出口成章,随引典籍,博览群书,博闻达识。
“叔彦兄放心,我没什么大碍。”
桓权的心情的确有些沉重,但她也不是那种过分沉湎的人,她心里很清楚,越往北地,只怕类似的情形会见到得更多。
和谢弼汇合后,两人将村中所见都告诉了谢弼,谢弼长叹一声。
几人都默然无语,北地多战乱,他们虽早已料想到,亲眼见到却又是另一回事。
接下来的几天,几人又接连见到几处荒地野尸,有的整村被屠,有的是弃尸荒野,有的早已化为一堆白骨,有的却不过刚死数日,有的是无辜的百姓,有的是饿死的逃兵……
见得多了,渐渐几人都习以为常,只是尽量将尸首收敛埋葬,尽一点心意。
几乎没有谁去追究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乱世之中,死亡才是常态,战乱、瘟疫、饥荒,天灾**,什么都有可能。
人力微弱,他们也不过是一过客罢了。
几人经谯郡到达陈留郡途中,在一个小村落中歇脚,这是一个有了四五人的大村落,在战乱中侥幸保存了下来,听村里的人讲,这两年倒太平些。
若是早些年,才是真的糟糕,那时候村子常常被劫掠,他们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各地逃难聚集过来的,其中大部分之前都生活在幽州、并州等地。
家园被毁,亲人遭屠,为了逃命才一直往南逃,最后在这个村子里栖身,他们刚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村子里也是荒无人烟,想来之前这里的村民也都各自逃命去了。
老人说起十多年前逃命的经历,还是忍不住叹息,浑浊的眼中落下泪来,他的两个儿子都被乱军杀了,女儿也被掳走了,妻子在逃难中走失……
虽然侥幸保全了性命,一个家却散了。
几人听了都落下泪来,他们都生活于富贵荣华之家,何曾经历过这些,就算南迁,那也是他们祖辈、父辈的事情了。
夜晚月色皎洁,谢弼睡不着,便邀桓权一起出去走走,两人走在村子旁边麦田的小径上,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瞧着月色笼罩下的麦田犹如一池青翠的春水,泛着盈盈波光。
“士衡,这次北游结束之后,我打算出仕。”
桓权没有说话,弯下身,折下一根野草,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是一首很美的诗,辅嗣以为呢?”
“暮春之时,春服既成……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桓权点点头,看向村子的方向,道: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天下士人的追求,谢辅嗣,你不会是那个例外的,目困厄而思变,睹穷途而改志。
江左的辅嗣只愿随赤松子游,河北的辅嗣难道真的忍心见满目疮痍吗?”
谢弼微怔,随即悠悠长叹一声,道:
“知我者,士衡也。”
“非我知君,不过是以常意度之。”
谢弼正待要说话,忽然见一队人马杀气腾腾向村中杀去,两人顿时意识到有事情要发生。
桓权嘱托谢弼,要他自己找个地方藏着,她潜回村子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谢弼只犹豫了片刻,就颔首答应了。
谢弼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这种情况,自己也帮不了什么,就不去添麻烦了。
谢弼在村子外的野地里焦急地等待着,他能听到村子里嘈杂的声音,多少次他都想冲进村子里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到底忍住了。
直到一个时辰后,钟雅带着几个人骑马从官道上过,喊了几声他的名字,谢弼这才从藏身的草丛中-出来,钟雅一把拉起他,带到马上,就朝远处飞驰而去。
谢弼抱着钟雅的腰,在队伍中扫了一圈,没有发现桓权的身影,心下不安,焦急地发问:
“士衡呢?怎么没见着桓士衡?”
“他还有点事,一会儿就来与我们会合,辅嗣放心。”
“村子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直到几人跑出去有两三里地后,才彻底摆脱了那些追兵,几人侧身向山林中跑去,消失在了茫茫的古道之中。
直到几人从马上下来,找了一个稍平坦的地方歇脚,钟雅才告诉谢弼村中所发生的事情。
原来当时桓权见那队人马有些蹊跷,暗暗潜回村子后,便叫醒了睡着的钟雅等人,让他们骑马悄悄从后门离开,不想马的嘶鸣声惊动了那群人,反而被那群人追杀,至于那群人是干什么的,他们其实也并不清楚。
只是瞧着杀气腾腾,衣衫不整的模样,倒像是那股战败的逃兵,只是他们势单力薄,也做不得什么。
至于桓权为什么没有随他们一同离开,他们也不清楚具体原因,只是当时情况紧急,那群贼子又追得紧,桓权只说会找他们会合。
谢弼听后当即就站起身,连连叹气说:
“危矣!危矣!你……你们……”
谢弼害气一声,将手狠狠拍在树上,又是无奈,又是担忧,偏偏他又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钟雅走过去,对谢弼道:
“辅嗣兄不必担心,士衡的身手我还是了解的,寻常之人奈何不了他,士衡定能脱险的。”
“纵使他身手再好,到底是一个人,寡不敌众,若他出了什么事,教我……嗐……良心何安!”
谢弼也算是第一次体会到焦急难安的情绪了,心里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让他是站不得坐不得,只顾着踱步叹气了。
钟雅看着谢弼这模样,觉得他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对于桓权的身手,他还是信得过的,这个人瞧着文弱,身手却并不差。
北地这段日子,他多次和桓权一道去探路,也遇见过一些心怀不轨的贼人,桓权下手可谓干净利落,除了第一次杀完人后,有些不安,之后可是一直都很平淡的。
桓权是在天亮的时候,才顺着钟雅留下的记号找到几人,桓权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个小女孩。
见到桓权的那一刻,谢弼顿时松了口气,却没人如众人一般围上去关心,而是在人群后,笑着看桓权与众人寒暄。
“公子!”
桓权的长随见到桓权,当下就跪了下去,涕泗横流,桓权将人拉了起来,笑道:
“我没事,你放心,别动不动就跪,还有没有干粮,给这孩子吃点。”
“是。”
桓权的长随斌儿是个身量瘦小的人,说是瘦小,其实也不然,只是比寻常男子要单薄许多,瞧着比桓权还要小一两岁,腰间佩着一柄短剑,身穿短打,很是不起眼。
“回来了。”
“嗯。”
桓权对谢弼点点头,几人坐下来,桓权吃着干粮,说起了她在村中所看到的景象。
昨晚杀入村中的,应该是打了败仗的赵国残军,这些人杀入村中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粮食,村子里的存粮基本上都被抢走了,原本反抗的人都被杀了,整个村子基本上都被屠杀殆尽。
这个小女孩是他们所住那户村民家的女儿,当时那家人将女儿托付给了她,之后就被杀了。
这个小女孩目睹亲人被杀,暂时还没缓过来。
几人陷入了沉默,这是第一次他们亲身经历屠杀,虽然侥幸都活了下来,没有与这股残兵起正面冲突,可下次若是正面遇上了,就他们这六个人,实在是难以招架。
更何况现在还多了一个女孩儿。
钟雅的目光看向了那个小女孩,斌儿正在用泡软的饼子喂小女孩,小女孩只是木然地开口吞着,就像是一具没有直觉的木偶。
“现在怎么办?”
桓权何谢弼都知道钟雅的意思,他们若是要继续往依着之前规划的路途走,只会更加危险,带着这样一个小女孩实在不方便。
“先带着吧,兵荒马乱的,总不能将这孩子随便丢在路上。”
桓权都这样说了,其他人也没反对,毕竟人是桓权带出来的,几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也做不出太过残忍的事。
就这样,几个人带着小女孩前往陈留郡,到了城中,几人才算安下心来,尽管是在战乱时期,城中的百姓也比她们沿途见到的村子要安稳不少。
越靠近城池,村子就越发密集安逸,到了五六月的时节,正是荞麦青青的农忙岁月,甚至还能见到几分太平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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