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这姑娘样貌不错,跟着我去到扬州当瘦马,日后保管吃香的喝辣的。”
“什么是瘦马?”
“哎呦呦,你这都不知道?就是把姑娘家养大了接客。”
“啊?这不就是妓女吗?当家的,我们真的要……”
“你懂得什么?自古以来笑贫不笑娼,那请问妈妈,我这姑娘能卖多少钱?”
“两吊钱。”
“这也太少了点。”
“这两年行情不好,我可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我这个店了。”
……
沈溪知的溃败就在一瞬间,又在去往江南的时候修修补补了回来,依旧成了那个风轻云淡的沈溪知。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晨起洗漱过后,支起轩窗。
沈溪知坐在窗前用早膳,远眺即是小桥流水人家,春雨给人间蒙上一层轻纱,既温婉又多情。
青石板路被浸湿,深浅不一反着雨水的光,杏花落了满地被往来行人踩踏成泥泞模样,早已不是枝头的那般娇俏。
卖花女的叫卖声如银铃般悦耳,但沈溪知却是被这一对卖女的夫妇所扰醒的。
连牛羊都能卖个十数两,好的马匹更是价值成百上千两,可偏偏一个人只值两吊钱。
那妇人牵着女儿的一句什么是扬州瘦马,当真是可悲可叹。
可那丈夫要卖,正在和老鸨讨价还价,妇人的脸色只余麻木,连哀戚也没有,仿佛这是理所当然一般。
透过轩窗看这人生百态,不由得感慨唏嘘,沈溪知看了沈兰一眼,多年的默契沈兰自然知道沈溪知要做什么,他颔首后离去片刻后将那小姑娘带了过来。
沈兰牵着那姑娘行至沈溪知面前,将姑娘的衣袖上绾,白皙的胳膊上满是斑驳的伤痕:“老爷,您看?”
见此状沈溪知难掩愠怒:“你父母打的?”
小姑娘跪了下来:“是,老爷。”
沈兰接话道:“老爷,属下打听过,这孩子的爹是个秀才,年逾半百仍未中举,却借着秀才的功名自命清高、沽名钓誉。
平日里除了写些酸诗什么也不做,家里家外都是这孩子的娘操持的。
一家人连饭也吃不起了他也不肯做些什么,问就是我将来要当大官的,怎么能做这些事。
这孩子的娘任劳任怨,但要养活一大家子,家中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便想出了卖女儿的事来。”
沈溪知又问:“你想回家吗?”
姑娘叩首:“回老爷,民女不愿,还请老爷发发善心……”
沈溪知言语淡漠:“我会在当地找一户人家收留教养你到二十岁为止,至于你想救谁全看你自己。”
天底下多少人深陷泥淖,又何止这姑娘一人,她许是还有弟妹放不下,或许还放不下她的娘亲。
沈溪知管不了也懒得管,能做的仅此而已,更多的也没有了。
姑娘泣声不止:“谢老爷,若有机会草民定当当牛做马以报老爷恩德。”
等屋内只余二人,沈兰为沈溪知布膳:“老爷,属下还以为您会收留她。”
“为什么这么想?升米恩,斗米仇。”沈溪知早膳用了一点便用不下了,他搁下了碗筷,“我两次下江南,救了两个人。
佛家讲求个因果,这姑娘是很可怜,但天底下的可怜人不计其数。
从一开始小渔就是特别的。”
若非如此,当年沈溪知不会将沈溪渔认作弟弟,也不会将小渔带回长安,是自己纵容彼此之间的关系落地生根的。
连月的风雨兼程,他们总算是到了姑苏烟雨楼。
旧地重游,接待他们的是温绯,温绯倒是风姿绰约,一如既往的落拓不羁:“沈相,是要先带您去主子的住处?”
“是,如此便谢过温公子了。”沈溪知到江南来,本就是为了寻找沈溪渔生活的痕迹聊以慰藉的,最想去的自然是沈溪渔的住处。
温绯在前面引路,而沈溪知则坐在轮椅上由人伺候着跟在后面,此处比当年兴盛不知凡几,也不再是简单的一处酒楼,往来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倒显得沈溪知格格不入。
当然也有贵族世家往来的,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更何况朝堂江湖看似风牛马不相及,实质上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庶人才和他们是两个人间。
温绯引着沈溪知到了沈溪渔的住处:“沈相一路辛苦,还请沈相暂且在主子的住处休憩片刻,在下命人去准备吃食。
除却此处还有湖边的那处画舫,也是主子的住处。”
沈溪渔在烟雨楼的住处的陈设极为简陋,仿佛就是个临时居所,沈溪知粗略地打量了一眼,便吩咐人退下了。
书架上少了那些乌七八糟的话本子,壁瓶上的桃花想是去年的早已成了枯枝,书桌上蒙了一层灰,而砚台中的墨水也已凝涸。
屋内少了人气,也少了小孩生活过的痕迹。
沈溪知自己驾驶着轮椅,在房内摸摸索索,心有灵犀般地在一处地砖内挖出了个精致的木匣。
他躬下身去等再起身便是一片重影,昏沉着向前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沈溪知干脆翻了个身躺倒在了地上闭眸缓了半晌心神这才坐起身打开木匣,这其中是他写给沈溪渔的书信、沈溪渔自己画的春宫图、还有一些用于床笫之间的玩具首饰……
沈溪知面颊染上一丝薄红,气息心跳也跟着乱了,似是想起了什么令人羞恼的往事。
这些东西、这些姿势若用在自己身上……
羞恼随即转为悲怆,从前觉得小孩在这事上精力太过旺盛,但其实自己也是喜欢的,只是多半时候委实没有余力来应付小孩。
偶尔兴起的时候小孩会逼着自己喊他夫君,还会说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话,什么哥哥流了好多水,又是什么好想艸死哥哥、好想被哥哥艸死。
有一次,沈溪知想起了自己与小孩相差的年纪,便忍不住提了句:“当年若你再小我两岁,我是想将你收为养子的。”
那日,沈溪渔便在床榻上喊了自己一夜的爹爹。
当真是令人羞愤,但也的确是挺刺激的。
沈溪知想着便有些情动,那些春宫图又过于栩栩如生,可惜这些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尝试。
春日多雨,地面是返潮的冰冷。沈溪知抱着木匣,有如抱着他的珍宝,就这么躺在地面上和衣睡了过去。
而将将养好的身体又受了寒。
沈溪知撂下挑子来到江南,也没确定什么时候回去。许多的事情他不愿去想,就当是自私一回。
沈溪知大半时候住在画舫上,养着那条沈溪渔养过的竹叶青。
是沈溪渔书信中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只可惜少了“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转眼由春入夏。
这日的烟雨楼来了位不寻常的客人,应该说是旧人——温玄。
山水兼程,温玄像是个傀儡一般到了烟雨楼中,见了温绯双手便紧紧地抓上对方的双臂,用了十分力掐着对方,青丝凌乱、胡须丛生,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是干涸的沙哑,喃喃重复的只有几个字——快去救主子。
温绯将目光移向温青,示意她去叫人来,而他则安抚着温玄的情绪:“山高水长的也快不了了,你整理一下思绪再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一行人到了暗室中,温绯又让心腹端了些茶水点心来,几人围坐在一桌,于他们而言温玄的出现像是救赎,又怕是带来噩耗。
温玄牛饮下一壶水才缓缓开口道:“一年前,我们追着阿依努尔到了西域,而阿依努尔进了突沦川。
我们只能在博提巴什稍作停留准备物资寻求向导,才敢进入大漠中。
如此又过了月余,终于找到了阿依努尔的老巢,可既然是老巢,自然不是能随意进入的。
他们也似乎对主子的到来早有预料,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主子。
主子幼年时经历过什么,你我也清楚,他不愿束手就擒。
那些人怎么也要抓主子回去,我有心救主子,但那些人的目标不在我身上。
再然后主子与他们同归于尽了……”
沈溪知哑然,若让沈溪渔再过上一次幼年时的生活,沈溪渔的确毋宁死。
而温青则开口问道:“那主子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温玄不住地摇头,神情苦痛地双手扶额,“主子要我回来求援,我不知道他是要我回来求援,还是要我活下来……”
沈溪知言语沉静,倒不见丝毫悲怆:“烟雨楼的事情照理来说已经结束了,他去西域做什么?”
温绯倒是有些答案:“当年手起刀落杀死了主子的母亲的便是一个西域人,主子十岁那年并没有西域人到烟雨楼来,如今反而来了,而主子也从来不是个以德报怨的人。”
“不止如此。”本来温玄也以为是这个理由,这个理由也足够了,但同主子去到西域的这些时日,才知道并不止这个理由,“江湖中的门派世家各有各的不传之秘。
有些的擅毒、有些的擅医,轻功、暗器、武功、机关术等等等等,各有所长。
这是各家各派的立足之本,也不是外人能够轻易觊觎的。
而主子似乎对那在突沦川的西域门派有所图。”
以沈溪渔如今所有的,他到底觊觎什么呢?或者说还需要什么呢?沈溪渔并非欲壑难填之人,他既然去了便有他的理由。
听说突沦川那地方和其他的大漠不同,它是一片流动的瀚海,自古以来不知多少城池消逝其间,最有名的莫过于楼兰。
光是天灾就能要人性命,更遑论其他。
“既然小渔说了,那便是要去的。
事关人命耽误不得,我这副身子也是拖累。”时间过去了那样久,沈溪知早已接受了最坏的结果,而如今称得上是死灰复燃,“我将沈家的高手交由烟雨楼差遣,你们收拾收拾赶快动身。
至于我就先回长安等待消息。”
众人应声:“诺。”
连月来沈溪知都要用些安神药才能堪堪睡上一会,情绪大起大落,现下头疼得紧。
沈兰见状便上前来为沈溪知轻揉着额角,余光中间沈溪知的青丝中交杂着刺目的白,动作微顿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半晌才哑然道:“老爷,您长白头发了。”
“我年纪不小了,倒也正常。”沈溪知闭眸,随着沈兰的动作头疼的症状稍有缓解。总不能一直这样沉寂下去,他便开始思索起以后的事来,“新政的事我打算全然交给陛下来操心,若经此事他便是真正的天子了。
而我国和北羌的战事正酣,一时间也无法结束,如此两军交战很多时候打的其实是粮草后援。
等回去了,我打算接过这一方面的差事,至少让将士们无后顾之忧。”
“是,主子,属下这就去安排回京事宜。”沈兰自知劝说不得,对于沈溪知的病痛恨不能以身代之,老爷是为国事殚精极思、为家事愁肠百结,因而早生华发,又哪里是上了年纪。
只怕更多的是“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沈兰是从暗卫营里出来的,起初到沈溪知的身边的时候他的确只是一件称手的“工具”,也不知从何时起生出了为人的情感来,但老爷还要操心他们的事,操心他们是否成家立业……
可他早就是人了,跟在老爷的身边这么些年,受其影响深甚,耳濡目染之下,是否成家反而没那么重要了。他做不了什么大事,但只要老爷还在这官场一日,他便守着老爷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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