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愤怒

两日后,赏花宴至。

酉时初,群臣已纷纷入场,宴花园内,好不热闹。

姜窈拖着沉重繁冗的龙袍,头上冠冕下的珠帘晃得有点晕,从御辇上下来,目光在园内觥筹交错的身影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被数人围着赶着敬酒的奸臣裴晏清身上。

他今日难得穿了一身白衣,却依旧掩不住威严凛然又迫人的气势。

又见众人散去,那三位科举新贵举杯上前,其中状元郎,一身红衣,面上尽是蟾宫折桂的意气风发,只是即便如此,依旧压不住奸臣风华绝代宛若谪仙般的身姿。

高台上临立的女眷们也伸长了脖子,又怕又羞的看着丞相大人的仙姿玉貌,哪里还记得家中长辈嘱咐的,前来相看郎君。

冬苓搀着她往前,有太监高呼陛下驾到。

众人停下,目光却略过新帝扫向丞相裴晏清。

姜窈对此见怪不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周朝谁不晓得她只是傀儡,她会出来露面怕是都能让这些人震惊一番了。

珠帘轻晃,姜窈慢慢走向远处亭内金椅,却没有坐下,她抬眸望向裴晏清,那人也不看她只抬了抬手,底下众人朝她行礼。

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吾皇万岁,姜窈只觉身后一道凉意涌过。

打从那晚之后他们也有两日未见了。

第二日一大早,裴晏清便离开了行宫。

姜窈又想起那晚裴晏清的失态,只觉得有些事捅破之后,有什么东西变了,她却又说不出,她叹了口气,礼毕后依然站着,她是有傀儡的自知自明,裴晏清还没坐下,也未开口,她哪里敢轻易落座。

直到那人近到身前发了话,语调冷淡,“陛下坐罢。”

他依旧没有看她,说这话时目光落在她右侧的那团开的正艳的牡丹花。

姜窈见状便懂了,看来这奸臣那晚确实只是一时起意,过了这个劲头也就过了,毕竟身边有云襄这等貌美女子,她不过平平之姿,哪里经得起惦记。

她暗暗舒了一口气,窝进了金椅内,不多时,便见那三位少年郎握着杯盏站在阶下,旁边立时有人奉上金樽,姜窈也不说话,许是习惯了,第一时间看向裴晏清。

这男人却挪开眼,背手下了台阶去了别处。

姜窈没有多想,默默举杯饮了一口草草应付了事。

这酒味道醇厚又辛辣,放下杯盏后姜窈便觉得有点不舒服。

冬苓记起上次她醉酒的事,上前奉了盏茶,“陛下,喝点。”

姜窈接过,正要低头呷上一口,却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头,只见眼前那冷冷清清的台阶下一道身影渐近。

是个年轻男人,一身深蓝华衣,长相温润如玉,狭长的眼定定看向她,四月天微凉,他却依旧摇着一把折扇,微微弯身道,“微臣沈喻,见过陛下。”

姜窈捧着茶杯,珠帘后的眼里尽是疑惑,这人她似乎不认识,却不知为何又觉得沈喻这二字有些熟悉。

不料冬苓倒是晓得的,低头与她解释,“陛下,这位是沈国公沈大将军的小儿子,虽为庶出,却深得大将军宠爱,外头人都叫他沈小将军。”

姜窈心下了然,这人多半也是来赴赏花宴的,她继续低头喝了口茶才道,“沈爱卿去赏花吧。”

沈喻打开折扇不紧不慢摇着,脚下动了动,人便上了台阶,距离她三步之遥时停了下来,收扇挑眼笑的温润,“十几年没见,陛下长大了。”

姜窈放茶盏的手微顿,她再次抬眸打量眼前这人。

沈喻似是猜到她想什么,继续道,“陛下那时年幼,不过三岁,许是忘了臣,不过臣一直记着陛下呢。”

姜窈没有再沉默,“是么?”

沈喻提醒她,“十四年前,先皇后的生辰宴,不晓得陛下还记得吗?”

他这么一说姜窈倒是记起了。

那年她三岁,如今细想起来,记忆虽有些模糊,却也记得四岁之前父皇还会偶尔去母妃寝宫,母妃脸上时常是笑着的。

直到那年先皇后生辰宴,皇帝一时兴起,考查几个皇子公主的功课。

轮到她的时候,皇后笑她年纪太小尚未开蒙不懂,皇帝便作罢,只问她想要什么,她眨着黑葡萄似的大眼说,想和兄姐们一道上学。

皇帝大笑,说幺儿年纪太小,等大了些父皇给你独独请一个老师。

转身发现母妃脸色不太好,皱着眉抱她在怀里退到了人群后面。

她问,“母妃怎么了?”

母妃挤着笑摸摸她的头,“母妃没事。”

这时里面皇帝声音再起,姜窈好奇地看过去,是皇帝问起底下一个的男孩,大她几岁,周围有人窃语说这是谁家的庶出子怎也来了……她那时年纪小没细听,一颗小脑袋到处转着,最后见那小男孩抬手指向她这里——

“回陛下,我想要十妹妹。”

接着是一阵笑声,皇帝连连点头,“好,甚好,沈爱卿家的小公子很有眼光,一眼便瞧中了咱们幺儿,等长大了些,朕替你做主,把幺儿娶回家好不好?”

男孩被一个妇人扶着跪下谢恩。

众人目光又回到她身上,小姜窈眨着大眼睛害怕地缩回母妃怀里,母妃脸色苍白,跪在皇帝跟前,说身子不舒服先回去,中途却绕去了李嫔娘娘的寝宫。

再后来那日唯一没有出席宴席有了身子的李嫔娘娘,夜里流产了。

第二日母妃便被皇帝贬去了冷宫,母妃唯一请求便是带着她一道,皇帝念在多年情分上允了。

后来长大了些她才晓得,母妃当年是故意的,她料到皇后会对李嫔娘娘出手,是以故意走一趟主动背上罪名,只因她在宴会上一句想要读书的稚子之言。

大周朝男女皆可继承大统,可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却迟迟未被册立为储君,先皇后又哪里能容得下其他人上位……哪怕是她一个三岁的女娃娃,皇帝一句话便能让她记上,是以母妃为了能让她安然无事的活下去,才有了李嫔娘娘那一出。

从此母女俩在冷宫中相依为命,不理世事。

至于皇帝为她与那小公子的指婚也未再有人记得,提起。

便是如今长大了的姜窈,若不是细想,她都要忘了这桩事——她没想到,他竟是靖国公家的公子,一个庶子为何得到沈国公宠爱她无从得知,只是为何这人今日突然冒了出来——

“看样子,陛下记起了。”沈喻笃定地说。

姜窈正了正脸色,这人出现的太过突然,她不能掉以轻心,是以摇头,“太久了,朕已经忘了。”

沈喻却勾唇,折扇抵在下巴处竟行至她身侧,倾身在她耳边,声音低下去,语调挑着几分暧昧,“十四年前陛下不记得,那……两年前的御花园,”他顿了顿,低笑着,“陛下可还记得?”

两年前御花园——

姜窈眸底闪过一丝诧异,他为何知道,难道那个男人是他?

好在有珠帘掩着,没叫人轻易瞧出来,姜窈压住心底那股慌乱,握紧在衣袍内的手。

或是还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可那晚的御花园分明安静的只听得到虫鸣声。

姜窈一时辩不出他话里真假,若说心里没有起伏那是假的,毕竟她前些日子还在好奇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不过眼下她不能暴露自己,她记得那夜的男人的不是个好惹的,若沈喻当真是他,那沈喻此刻温而尔雅的模样便是装出来的。

姜窈掩去眸底异常,面上淡定道,“爱卿所言,朕听不懂。”

或是那酒意上来,姜窈有些头疼,她想回宫,却在起身时脚下轻晃了两下,身侧扶过来一只手,是沈喻,他隔着衣袖搀着她,不紧不慢道,“是么?那是微臣记错了,不过那御花园的荷花开的倒是不错,臣曾听宫里公公说起过,陛下最爱荷花,若是见了那夜的荷花,怕是也难以忘怀吧。”

姜窈身子僵住,心跳快速跳着,一时忘了将手收回。

远处,李英德捧着酒壶跟在裴晏清身后,他是个有眼色的,能看出那晚从荷花园里出来的裴相心情很是不好。

饶是李英德想破脑袋也不知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他记得是一月前裴相南下之前问他陛下生辰后,便当即挥墨画了那镯子的样式,又嘱咐他布置了行宫荷花园里的那一幕。

如今正值四月,饶是有通天本事也变不出只在夏日里才盛开的荷花。

怕是陛下怎么也想不到那些荷花荷叶都是裴相令人费了一番心思着人做出来的吧?

再洒上花香,夜里凉风袭过,染了湿意的荷香便有了以假乱真的效果。

任何一个闺阁女子看到如此场景都要感动不已,裴相也自然能够轻易俘获陛下芳心,那夜月色正好,合该良辰好景芙蓉帐暖度**才是。

他叹口气,这种事上,裴相哪能有错,错的定是那小皇帝,莫不是她宁死不屈才叫裴相恼了?

当真是不知好歹呀,李英德正摇头叹气,却见前头的男人突然停了下来,冷冽的目光越过人群,看着远处亭下的明黄身影。

李英德顺瞧过去,手上拂尘抖了两下,这小皇帝是在做什么?

不要命了么,竟当着裴相的面与旁的男子勾扯。

更要命的是,那人是沈喻,靖国公沈大将军的小儿子。

这沈大将军可是裴相的死对头呀。

他已察觉到身侧裴晏清酝酿出的滔天怒意,他垂下眸子,为那小皇帝掐指算了算日子。

两个月,活的也够久了。

“他怎么来了?”裴晏清面色冷峻,语气已然没了温度。

李英德擦了擦冷汗,“回裴相,这次赏花宴,朝中三品以上官员都可以来,是以——”

“哼。”裴晏清抿唇,瞧这二人举止,似是旧识。

他竟不知这打小长在冷宫的小女帝,身边竟有这么多男人。

先是姜昭,现在又是沈喻,不久后是不是又要冒出个谁来?

那夜他为她庆祝生辰,为她捏造出满园的荷塘月色,为她放了漫天孔明灯,却都不能叫她动心。

也许在冷宫那些年,她并不孤单寂寞,生辰于她而言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是他看的太重了,自己那会子为她生出的怜惜与心疼现下愈发显得愚蠢可笑至极。

心底那股怒火无处宣泄,他转身拿起酒壶大口饮着。

他已是一头随时发作的猛兽,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散着浓郁的怒意,饶是李英德想拦也有心无胆,不敢上前,只能愣着看丞相大人将这陈年烈酒饮尽,丢下酒壶,神色漠然地抬头再次看向那边的亭子。

姜窈正要收回自己的手,侧身移开眼时,目光冷不丁与不远处那奸臣的对上。

奸臣眼神不太好,幽暗又冷锐,眉眼间似有浓重火气,隔着这么远。她都觉得有些灼人。

姜窈心下微颤,这人好端端的又在发什么疯?

细想一番又立刻顿悟,这沈瑜是沈将军之子,他与沈将军素来不对付,自己作为他的傀儡,竟当着他的面与沈瑜走的这般近——姜窈倒吸一口气,脸色略白,觉得自己这是活久了,前几日才惹了这奸臣不快。

姜窈一时心虚,再看过去,却见那人已经收回了目光,冷脸挺身阔步朝宴花园外走去。

旁边沈喻见她脸色微变,狭长眼眸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很快恢复正常,他反复开合折扇,突然道,“待六月里,陛下可愿陪臣前去御花园赏荷?”

姜窈这头被裴晏清吓得才缓过神,又听他这般说,当即有些撑不住。

沈喻一字一句都在暗示她,那夜的男人就他。

不过眼下天大的事儿都比不上奸臣裴晏清又一次被她惹怒这事儿大。

她急得没有接沈瑜的话,直接带着冬苓循着奸臣消失的方向走去。

身后沈瑜摇着折扇,不远处的侍从快步过来,“公子,您怎么就确定那人就是陛下?”

沈瑜不紧不慢轻笑道,“我也只是猜测,不过眼下看来,是她没错了。”

“那后头的事便好办了。”

沈瑜收了扇子,眼眸微挑,“不急,火候还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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