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清哪里晓得此刻小女帝的心思,他正冷着一张脸立在天牢里,面不改色地看着手底下的人用最残酷的手段折磨那伙逆贼。
约莫半刻钟后,李英德从外头进匆匆进来,弯身道,“裴相,这是在那伙人身上搜出来的。”
说罢双手递上去,一枚铜色的令牌,正中一个“沈”字惹眼的紧。
裴晏清早已猜到,包括上元夜那次,估摸也是沈鹤城那老狐狸在暗中操作,只不过那次他未查出东西,并且也未曾当真上心,毕竟那时候对小女帝的心思很是肤浅,如今不同了——
他又想到那日宴花园中,这小女帝与沈瑜谈笑甚欢的场景,回京多日都不曾露面的沈瑜却在那日出现在小女帝面前,定是别有用心。
裴晏清拿过一道铁烙,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便将那冒着火光的玩意压在了其中一人身上,李英德说了是这个人挟持了小女帝,呲的一声炸在空气中,伴随着男人痛苦尖锐的惨叫。
裴晏清面无表情丢开铁烙,接过李英德递上的巾子,慢斯条理擦着,这才不紧不慢开了口,“派人去围了国公府。”
李英德微惊,这是直接和沈大将军撕破脸呀。
沈鹤城在裴晏清眼皮底下屡次动皇帝,显然是在挑衅他,毕竟谁不知道这皇帝有名无实,不过是他手里傀儡。
但他手里有兵,所以肆无忌惮,天底下最有恃无恐的便是天高皇帝远的兵马统帅。
是挑衅,也是警告,更是一种预兆。
李英德有些犹豫,“要是——”
“去吧。”裴晏清打断他,“再请沈公子来宫里走一趟。”
“是。”
裴晏清坐回圈椅里,摩挲着衣袖,又招来另一名心腹问,“淮王殿下最近忙什么?”
心腹道,“成日同那沈姑娘在一块,鲜少出府。”
裴晏清闭上眼,听着里头凄厉的叫声,漫不经心道,“去请淮王殿下进宫。”
御书房内。
香炉里青烟袅袅,甫一进来,一抹淡淡荷香扑鼻而来,姜昭皱了皱眉,你撂袍在裴晏清对面坐下,嘴里没个遮拦道,“这不是我家阿满喜欢的香么,”他好些日子没进宫,近来同沈宝书厮混在一处,对姜窈也没怎么上心,竟是方才才知道姜窈昨日被人劫持了,这么想着,便做了去紫宸宫探望的打算,谁料她还在行宫,想到这里他又道,“你何时接她回宫?”
裴晏清却独独扑捉到两字——反问一句,“阿满?”
“对,这是皇帝妹妹小名。”姜昭喝了口茶,又皱起眉,“昨日怎么回事,还有我怎么听说你把沈瑜请来,又不让人走,这是软禁呢?”
“你不怕激得沈鹤城起兵发难?”
“要的就是他起兵,”裴晏清丢给他一封奏折。
姜昭打开一看,竟是朝臣举发沈鹤城擅自招兵,原来这老家伙已经在暗地里有了动静,“不过本王记得你说过继续让他猖狂一段时间,怎么现在便要激得他动手了?就因为他对阿满动手?”
那时裴晏清的确不急,现在么——他只想快快除去这些碍眼的人和事,好叫他和小女帝的日子能过的安分点,更何况他们动了不该动的人。
裴晏清眉目冷肃,“刺杀陛下,忤逆犯上,这还不够?”
姜昭嘴角抽了抽,心道你这权相忤逆犯上的事儿还做的少了,处理个政敌还要拉皇帝做借口,还当真是把皇帝当傀儡呢,他也没点破,正了正脸色,“自是够的。”
“说吧,需要我做什么?”这沈家也欺负过沈宝书和她娘,是以这口气他定是要借着这次机会一道出的。
“五月了,殿下该回封地了。”
姜昭明白过来了,不过眼下他心思全在沈宝书身上,顾及不来姜窈,但也不能任由裴晏清最后利用完姜窈当真将人杀了,于是道,“本王没什么问题,不过本王有一事还请裴相应下,”他顿了顿,“这次可莫要再诓骗本王了。”
“殿下请说。”
“事成之后,你不能杀她。”
裴晏清脸色黑了黑,“本官何时说过要杀她?”
姜昭怕是不知道,他不仅不杀,还得要这小女帝好好活着,活得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一个人都要好。
“殿下还是管好自己的事。”裴晏清意有所指。
姜昭闻言倒也不恼,顺着他的话道,“说到这个,本王回京之前,准备娶宝书,你同皇帝妹妹商议一下,替我俩挑个良辰吉日,赐婚吧。”
*
裴晏清是第二日傍晚去的行宫。
他抬手示意宫人们噤声退下,脚下往前走了几步,隔着一道落地长屏听见里头她与宫女低语,他停下来,视线落在长屏上,一点点勾勒出里头小女帝的身姿。
她躺着,小脑袋微微仰起,后颈衔着肩背,弯出一道柔和又诱人的曲线。
她那宫女道,“陛下,再涂两日药便好了。”
裴晏清便知里头是何等场景了,难得地没有多想,他转身站在窗前,背手望着窗外一株开的正盛的牡丹话。
冬苓从里头出来,见到男人的背影,吓得立刻跪了下去,“奴婢见过丞相大人。”
“嗯,退下吧。”
说完长腿几步便绕了进去,却见里头那人已穿好衣服,站了起来,面上神情躲闪着,低声问他,“爱卿怎么过来了?”
他却问,“陛下伤好的如何了?”
姜窈牵起唇角,梨涡浅浅,“劳爱卿挂心,朕快好了。”
外头暮色深深,本是入夜用膳歇息的时候,这奸臣却跑来行宫,姜窈正有些摸不清他想做什么时,男人说话了,“臣才从御书房出来,尚未进膳陛下同臣一道罢。”
说完似有准备似的,拍了拍手,外头传来动静,没一会一阵香味飘在殿内。
原来是吃饭而已。
姜窈松了口气,点头应下,低着脑袋跟在他身后出了内殿。
裴晏清眯着眼,看着她恨不得坐到自己对面去,于是冲自己身侧的位置点了点下巴,“陛下,坐近些。”
姜窈哪里能当真坐过去,却又怕惹他不悦,遂拿起玉箸指了指眼前一道菜,笑道,“朕爱吃这道菜,坐在这儿方便。”
话音刚落,裴晏清眼神扫过旁边伺候的冬苓,沉声道,“连给陛下布菜的规矩都忘了么?”
冬苓脸色一白,姜窈不喜用膳时被人伺候,但眼下丞相大人都发话了,她哪里还敢站着不动,立时上前拿了干净的玉箸,替姜窈布菜。
姜窈落在桌边的手僵了僵,随后抬手示意冬苓退下,“爱卿莫气。是朕不让她们伺候的。”
抬眼却见男人垂眸看着他,一副她不坐过去,他便不吃的模样。
姜窈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胆子,不去管奸臣是何神色,是否生气,她装作什么都看不懂般,顾自拿起碗筷,吃了起来。
裴晏清看出来了,这小女帝是在避着他。
却也没想到,经过昨日之事,这人竟防他防到如此地步。
一时心生烦躁,也没了胃口,直到姜窈吃饱喝足,他都未曾动过筷。
对面小女帝擦了擦唇,眨着一双眼问,“爱卿,怎么没吃,莫不是这饭菜不合爱卿胃口?”她想起他平日在御书房也鲜少吃御膳房的东西,想来是吃惯了丞相府的,于是又趁机道,“爱卿忧国忧民,甚是辛苦,这饭必须要吃呀,朕瞧着还不算晚,爱卿不如回相府用上一点......”
“陛下,”裴晏清抬眸,素来冷静如水的双眸竟泛起一丝涟漪,“陛下是在赶臣走么?”
被他看破,姜窈有些心虚,无力道,“朕没有,朕不是这个——”
“臣白日里也没吃,”他打断她。
声音分明平稳和清冷没有任何情绪,姜窈却不知为何听出了点可怜,她轻声道,“爱卿为何不吃呢?”
“手上事太多,臣没那心思和功夫。”
这奸臣当真是有些可怜,她叹道,“爱卿辛苦了。”
裴晏清面不改色,“陛下能如此说,那臣累些也无妨,就怕陛下不甚在意。”
姜窈被他绕了进去,一时都忘了他没吃东西和跑来行宫吃有什么干系,忙道,“爱卿如此殚精竭虑,朕自是记着的。”
“好,臣记着陛下这句话了。”说罢竟拿了起碗筷,慢斯条理吃了起来。
不过他吃的不多,不到半刻钟便叫人收了。
好不容易熬过晚膳,谁料这奸臣又一时兴起要她同他一道去栖梧宫后头的小花园散食。
夜里的小花园,皎洁月光倾泻而下,犹似轻纱笼下来,朦胧又细腻。
裴晏清屏退了随行的宫人,也没有打灯笼。
姜窈原本跟在他身后,但他腿长,没一会两人之间的距离便被拉开,见状她也未紧着跟上,甚至放慢了步伐,低头小步小步的挪着。
只是没多久垂下的视线里飘过男人的衣摆,她抬眸就见他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转了身来。
姜窈下意识往后退,却被裴晏清勾住腰身往他怀里拥着。
他背着月色而立,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盯着他的下巴压着声道,“爱卿,放,放开朕,”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语气有些重了,赶紧没底气地继续,“好不好?”
“不好。”裴晏清想起她那乌龟一般慢慢挪着的场景,便觉一阵头疼和不悦,他不知这小女帝在同他闹什么,从前也未见她与自己这般生分和疏离。“陛下,为何避着臣?”
“朕没有。”姜窈边推着他便挪开眼,看着一旁的花儿,“爱卿,你怎么如此说?”
裴晏清抬手握住她的下巴,微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上,有点痒,她抿唇,听见他说,“陛下忘了那日在山里,臣说的话。”
什么话。
说她仗着他喜欢她,还是说不近女色的他除了云襄之外也同她独处,是以她在他眼里也是不同的?
姜窈宁愿她此时此刻记不起这些,昨晚才静下去的心绪此刻因他的出现,他的一行一言而搅动着。
可是她不能就此被他引诱,于是她装作不懂道,“爱卿那日说了什么,朕的确不大记得,”想了想又道,“不过朕倒是记得,那日爱卿承认了,云襄姑娘是爱卿的心上人,如此,爱卿又何必与朕纠缠在一处呢?”
裴晏清皱眉,“云襄与臣何干?她只是臣的下属,那两次是有要事相谈。”
他说完去看她,却见她怯怯地抬着眼,咬着唇,月色下她的眸子微亮,似漾着一层泪花。
裴晏清心中微震,这小女帝莫不是以为他身边有旁边的女人,是以吃醋了?
他不禁后悔那日没与她说清楚云襄的事,如今惹得她伤心至此,偏又是个脸皮薄,性子拗的,只得用避着他这种方式让他意识到她的不满。
想到此处,裴晏清抚着她的发,低声道,“臣身边没有旁的人,陛下懂么?”
姜窈听闻此言,脸色微白,“朕不懂。”
其实她哪里不懂,只是逃避性的不想懂。
她坚信他对她只是一时的新鲜。
男人的目光落在头顶,如火似炬,似穿透她内心一般,“陛下告诉臣,陛下在怕什么?”
姜窈深吸一口气,仰起下巴,目光与他对上,“朕什么都不怕,只是知道,朕不过是一个傀儡,最后总归……”
她已不祈求届时他登上帝位,会允她寻常人的生活。
但至少在那之前,让她活得安稳一些。
裴晏清紧逼着她,“总归什么?”
她素软惯了的声音难得的冷静又笃定,“总归没有什么好下场。”
“谁说陛下没有好下场,臣去撕了他的嘴,谁敢对陛下做什么,臣立刻叫他死无葬身之地。”裴晏清全然忘了自己当初决定要把她当傀儡,最后尘埃落定时定要杀了她,他只当这小女帝是被这两次遇刺吓到了,于是安抚她,“臣会护着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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