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苦心

月朗星稀,纪府渐渐没了人声。

赵敬时将被褥枕头一裹,抱着刚要向外头走,就被推门而入的纪凛拦住了去路。

纪凛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做什么去?”

“睡觉啊。”赵敬时抬了抬手臂,“怎么,纪大人不让我各取所需,还不让我睡觉么?”

白日里他的那个问题最终还是落了空,纪凛的回答只有无尽的沉默,那双墨绿色的瞳仁落在赵敬时微妙笑意的脸上,说不出的寒凉。

但他没有生气,只是轻描淡写地让赵敬时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

赵敬时知情知趣,也不再逗弄他。

但无论如何,临云阁阁主身份暴露,什么暖床之事就实在不必了,虽然赵敬时还有些舍不得纪凛寝屋中松软的床榻,也不知这人会给自己安排去哪……

“就在这儿睡。”

赵敬时一愣:“什么?”

“我让你就在这儿睡。”纪凛指向空了一半的床榻,“这么大个床躺不下你?”

“……虽然你不想让我做靳怀霜,但你也不能真把我当秋来吧?”赵敬时瞪大了眼睛,“大人,在外人面前演演就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这样还要我和你睡一床?”

“又能如何?”纪凛眉峰一挑,“又不是第一次。演戏演全套,阁主心思缜密,要进行的任务不允许有丝毫行差踏错,这些小纰漏还是不要留马脚了。”

赵敬时唇角微抽:“你真是……”

“上来。”纪凛不搭理他了,“有些话当着外人不好问,这么说方便。”

那些被褥到底还是放了回去,赵敬时将屋内蜡烛都吹灭后上了床,与纪凛并肩躺在枕上。

他们躺得板正,呼吸均匀沉稳,说是有话要问,纪凛却沉默了。

赵敬时的眼睛一点一点适应了屋内的暗色,渐渐能勾画出帐上花纹。

他提醒道:“纪大人?”

纪凛应了一声,才道:“我想问问你下一步的打算。”

“原是这样。”赵敬时在黑暗中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讲你和废太子情深义重的过往呢。”

“世上没有那么多便宜事。”纪凛转过头,斜睨了过来,“想听故事?用你能给我的东西换。”

“真不能吃一点亏啊,纪大人。”赵敬时双手交叠在脑后,叹道,“放心吧,夏大人一定会收获颇丰,你们很快就能发现元绥和耿仕宜之间的真相,到时候案子一交,事情就了了。”

“会那么简单?那么简单值得你提前暴露身份?”

“怎么说是提前呢,明明是纪大人聪慧至极,轻而易举就窥破了我的伪装呀。”被褥里窸窸窣窣了一阵,是赵敬时翻了个身,将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或许会有波折,但我不是神算子,做不到算无遗策,只是一些可能的推测。”

清浅的呼吸覆在纪凛耳畔,纪凛没说话,等着他说下去。

“元绥身后牵扯的是漠北,又与靳怀霄走得近。新官上任,更何况是东宫太子,靳怀霁不会放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的。”赵敬时嗤笑道,“毕竟他也清楚,皇帝让他们彼此之间此消彼长,平衡势力,再怎么闹也属内政,而漠北是外敌,孰轻孰重,皇帝清楚得很。”

“靳怀霁会沿着这条线深挖下去,直到能够挖出扳倒靳怀霄的线索,在这之前,说不定耿仕宜的死也会被一起按住,为了抓更大的错。”纪凛喉头滚动,“你是这个意思吧。”

“不错。”

“你对靳怀霁很了解。”

这句话来得突然,赵敬时微微怔了下,然后垂落眼睫,遮蔽了里头汹涌的情绪。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翻身平躺回去,规规矩矩躺好了,“这一出借力打力,最终还是要大人登场,才能唱得圆满。”

*

赵敬时估计得不错,阙州消息传回大理寺,夏渊着急得连口水都没喝上,就抓着纪凛坐了下来。

“太医院的元大人绝对不是当年跟着耿仕宜入京的元公子。”夏渊把桌子敲得笃笃响,“我带着人试探过了元绥的母亲,也走访了四周邻居,你知道……唉。”

阙州多风雪,京城开始加衣时,那边已经飘上了雪花,呼啸的北风撞着栓不紧的院门,夏渊敲过门半天,终于听见里面传来隐约的动静。

那是一个半盲的老妇人,脚上趿拉着凑不成对的布鞋,袜子也只是用厚厚的棉布缠裹起来套进脚上,她手中撑着一支削得并不平整的盲杖,摸了半天才终于打开了门。

夏渊借口是元绥的朋友,出来办事路过阙州,想起他家中老母在此,特地过来拜访。

那老妇人听到元绥的名字时,因久病而黯淡的面庞有一刹的明媚,她哆嗦着双手,向夏渊合十感谢。

“我儿子……我儿子还好吗?”她的牙齿都松动了,但说到儿子还能听出些自己都没能感知到的骄傲,“这些年他孤身一人在外头,劳你们多担待啦。”

试探最忌多言,夏渊同她话了几句家常,只能在言谈之间暗暗地打听:“元大人医术高超,擢升迅速,不过,受到重用也就意味着分身乏术,太医院确实也很忙。”

“是啊,忙,刚离家那会儿他还总会给我写信呢,后来说太忙了,就不写了。”老妇人笑呵呵的,“不写不写吧,他能闯出一番作为是他的本事,当娘的哪里能给他当油瓶子拖着,我呀,心里知道他好就好了。”

夏渊心里一沉:“大娘您……”

“其实我哪能不知道呀。”她搓着开了线的棉裤,语气只有一瞬的低落,“我读书少,是个粗人,但也知道人往高处走的道理,京城肯定很好,哪里还能想着这天寒地冻的地方。”

一时有些寂寂,她没有察觉到,或许是因为耳朵也不甚好用,只是自顾自道:“不过这都无所谓,当娘的嘛,就希望孩子好好儿的。我这病啊,拖拖拉拉这么多年,也就这么回事儿了,但不能一直连累他过不上好日子。我现在想起他在京城做官,给皇帝效力,我就……我就……”

她刚想抬起手擦一擦眼角的泪,夏渊先她一步拿出帕子,轻轻拭去了。

“不说、不说这个了。”她又呵呵地笑起来,“大人,劳你再同我讲讲,我儿子是怎么治病救人的?宫里的贵人们,都喜不喜欢他?”

她的眼睛看什么都是茫茫的一团影子,饶是夏渊坐在她身边,她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从他的语气里来判断,她的儿子真的很出众。

自然,她也无法看到,夏渊雀跃语气背后的哀伤神色。

他想告诉她,其实你儿子没有觉得你是拖累,如果那个太医院中的元大人真的是他,那么一定会排除万难,接她去京城团聚的。

但他在老妇人眼里看到的满足,又让他把这些话咽了回去。

一具牵挂却含冤而终的尸骨,一个无情却意气风发的儿子。

夏渊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对她而言更残忍,哪一个又会更幸福。

他只能沉默。

到最后夏渊告辞离开,外面风雪更甚,老妇人递给他了一把伞。

他谢过,撑着伞走出去老远,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风雪之后,老妇人依旧倚在门口,小而臃肿的身躯在雪雾里变成一团,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似乎试图在他的背影里,窥见一丝儿子身披官服、意气风发的影子。

“砰。”

夏渊一记重拳拍在桌面:“我还走访了阙州邻居,拿着现在太医院那位元大人的画像比对,没一个人能够认出来他到底是谁——耿仕宜将元绥的身份给了他,他现在又想杀人灭口,掩盖罪名,可怜真正的元绥还有他那翘首期盼孩子归家的娘!”

“真元绥的尸骨已经找到了,但是还缺一个亲眼目睹耿仕宜行凶的证人。不过假元绥身份有疑且与耿仕宜有关之事板上钉钉,关键是如何撬开他的嘴。”纪凛拍了拍他的肩,“我们……”

折扇刷地合上,在手心里敲了敲。

“如何撬?现在就要撬吗?”靳怀霁漫不经心地合上门,漫步道,“我说大白天的大理寺怎么关着门又不让人进,若不是本宫,只怕还听不到少卿大人如此慷慨陈词。”

他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复而道:“本宫不请自来,两位大人勿怪,只是听说夏大人出访回来,本宫自然是着急寻个结果,看来是有眉目了?”

纪凛道:“是,但证据仍旧不全。”

“不全就想办法全,重刑之下,铁打的人都要张口说真话,”靳怀霁狐狸似的眼一眯,“不过么……事关漠北,若那位假元大人真的来自漠北,现在为了一个阙州小子就要逮捕施刑,怕是会得不偿失。”

夏渊张张口,被纪凛不动声色拦了一下:“依殿下看,该当如何呢?”

“漠北之人勾结大理寺卿进入内廷为官,他所图谋之事必定不小。”靳怀霁佯作头痛,“虽然本宫也想让耿大人之事早些结案,但此事涉及江山社稷,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殿下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靳怀霁笑眯眯地:“纪大人知我。”

纪凛负在身后的那只手骤然攥紧。

“殿下是想让这些事的风声流出,让假元绥自乱阵脚,以此来分辨,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夏渊蹙紧了眉,“我听纪大人说,当日挖掘真元绥尸骨时就发生了争抢,现在那个假的必定知道以假乱真之事即将败露,万一他要逃跑……”

“所以要看住啊。”靳怀霁打开折扇,老神在在地摇了摇,“他想逃还没那么容易吧,总要打点好才能走,这打点之中……不就藏着证据吗?”

纪凛拳蓦地一松。

赵敬时昨晚梦呓似的轻语就这样闯进了他脑海中。

“明晚我们再去一趟元绥府上,靳怀霁也一定希望你这么做。”他轻声道,“知道你不喜欢靳怀霁,但他这个人还是很敏锐的,现在要扳倒他的敌人,我们不妨就跟着他的思路走,说不定事半功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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