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逢生篇3

他侧过身,露出后面的那具枯骨。皮肉都腐化了,骨头也没有特殊的地方。但是,沈青山眼尖的发现,在重重叠叠的身躯骨下,藏着什么东西。

沈青山上前去,轻轻拨开,那里勾着一片玉块。

待他瞧清楚是什么之后,身躯一震,满眼不可置信。

这片玉块雕刻着一朵兰花,栩栩如生,没有人比沈青山跟熟悉这玉块了。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爱对着这片兰花玉块,沉默着怀念。

当年义结金兰时是四个人,故而这块兰花玉也分成了四片,本来该一人一片,无奈小弟通敌之后,霍止迟杀了他顺手就把他的那份交给了解表。

叶听根本不用多问,凭借沈青山的反应就证实了心中的猜测。

粮仓内这具白骨,很大可能就是解表。

他面露悲悯,看着沈青山柔声道:“主公,或许是有心之人利用玉块设下的局。”

沈青山紧了紧手,叶听这番话听听也就罢了,要真信了,他就白在政权里浸染了十几年。

先不说设局之人的目的,但就解表的傲气,断不可能让旁人染指了这碎玉。况且依尸骨的分布,显然他在死前有意藏起了碎玉,等待他们的出现。

如此一来,大哥能在方争他爷爷墓前见到碎片也不是偶然,或许是无恙故意留下的线索。

到底是谁,对无恙下了这般毒手。沈青山细细捋过事情的始末,先是叶听给他带来无恙消失的消息,之后他来到了幽州。

事实证明,无恙确实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可能还去过方争的村子,紧接着遭到了黑衣人的追杀。无恙不敌,惨遭毒手。

问题是,无恙无缘无故为何要来幽州?大哥说过,他死遁后不久,无恙便递上了辞呈,请求卸甲替他守墓。

沈青山感觉自己的脑子乱七八糟,眼前像是覆上一层白烟,虚无缥缈的,抓也抓不住。

几个呼吸间,他千思百转,又好像只是走了会神,随后他便从绿意盎然的三春跨越到寒冬。

冷的让人心如死灰。

他眼底浮着茫然,无助的仰头去看叶听,喃喃道:“叶先生,你不是说无恙只是失踪了么?”

叶听叹了一口气,指腹温热,揉上他的眼角。轻轻按压,那双桃花眼霎时变得红彤彤。

原本长街与他初相逢时,这人身体虽然虚弱,但心态很好,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然而在幽州这段时间里,既要日夜兼程的奔波,又要劳心劳神的周旋徐雄身边,心血气神损耗巨大,整个人瘦削了一圈。

叶听望进沈青山眼底,曾经明亮的光不再,疲惫尽显。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或许不应该再找上他。

他道:“是明之错了,我不该让你再参与进来。主公莫要哀恸,仔细身子。”

沈青山缓缓阖上双眼,任凭身子倒落,头磕在叶听肩上,试图掩去自己此刻的狼狈。

铁血柔情,最为动容。

尤其眼前这人,曾经还是冷酷无情的权臣。

对他来说,死人不过如喝水吃饭一般自然,又有谁能想到他会躲着悄悄落泪。

叶听肩上的颜色深了几分,空中若隐若现血腥味。

他双眸一凝,宛如温玉的指尖搭到沈青山腕间,细细感受几秒,又将他的头抬起。

不出意料,沈青山双眼紧闭,眉心紧簇,神情痛苦万分。

他用神丹强压下去的伤势复发了,以排山倒海的攻势袭来,沈青山亏空的身子根本不可能承受。

叶听原本以为肩上湿的是眼泪,没想到此人不吭不响的,吐了血就晕。

说起来,沈青山有时候看起来和顺,犟起来比霍止迟有过之而不及。

叶听刚刚环住他,想将他挪到粮仓外,却见沈青山猛然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仿佛刚才的昏厥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叶听一怔,“主公?”

沈青山摁在他臂弯处,直起身子,软弱悲伤的情绪一扫而空。眼皮轻轻一撩,似乎又是那个权倾朝野、无所不能的权臣。

桃花眼闪过冰冷,他微微仰头看着叶听,沉声道:“叶先生,徐雄在何处?”

叶听扶着他,又探了探他的脉搏,沉吟道:“徐雄关押地牢内,地牢阴寒。主公你身子不利索,歇几日再寻他也不迟。”

“不用,死不了便是。”

沈青山身姿挺直若苍松,任凭东西南北风都刮不倒。

无恙的死讯对他打击很大,他片刻都等不了,转身离去,嗓音如春寒料峭,照得叶听直心疼。

“叶先生,你专心城防即可。关于我的伤势,也烦请叶先生隐瞒一二,我向来不喜欢做无用功,更不喜欢半途而废。”

叶听转过身看他,目光淡然如水,柔声细语道:“若主公还信我,我说过会为主公赴汤蹈火。徐雄那里,我替主公去一趟如何?徐雄并非鼠辈,常规的严刑拷打对他并无效果,逼急了甚至会咬人。”

叶听道:“这次是我错了,我不该拉你进局。”

沈青山脚步滞缓一瞬,睫羽轻颤,“你我本是局中人,而我从未出过局。”

霍止迟醒来时,发现屋内还有旁人。沈青山正坐在窗沿,支着腿,手中抓着碎玉不停把玩。

霍止迟起身,被子滑落,素白的中衣勾勒出健硕的胸膛,墨发披散。他定定看着沈青山,声音低沉而喑哑,“倚宜?”

沈青山看过来,停下把玩的动作,静默几秒轻步走来。

“大哥,感觉怎么样?”他贴心的端去一杯温水。

霍止迟就着他的手喝下,喉结滚动,喉咙如逢甘霖,片刻缓缓道:“无碍。”

随后他刚想询问沈青山伤势如何,却见沈青山搁下茶杯,又坐到窗边,静静的看着他。

“大哥,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我,当年义结金兰也不过是局势所迫。我也知道霍家是世家大族,你瞧不起我跟无恙也正常,尤其无恙还跟着我,助纣为虐,推翻了恒帝。”

霍止迟喉间一紧,仿佛被他目光烫到,心里也像被烫出了缺口。

他想说他并没有讨厌他们,事情也不是他想的那样。

但沈青山的眼神是那么平静,又带着几分哀怨,他一时着急就跟哑了一般,无从辩解。

沈青山道:“你恨我、想杀我,那都没关系,可无恙是无辜的。从前你怨我穷兵黩武,玩弄朝政,我如你所愿放弃了。我以为你是个信守承诺的君子,但如今看来,你已经忘记了当年的誓言。”

当年黄沙漫天,他们在尸山血海间对彼此许下誓言——

从今而后,三人同心。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在上,若违誓言,天人共戮。

沈青山扯出一抹笑,眼里却无半分笑意,“我信你才将一切托付给你。可你是怎么做的呢?眼睁睁看着无恙丧命,天下人无辜,难道无恙就罪该万死么?!”

“无恙……死了?”

沈青山这番话给了霍止迟当头一棒,他脸上罕见的浮现出空白,伤口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却不及沈青山眉目半分的冷漠让他来的难受。

沈青山起身,轻轻嗯了一下,“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只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保护身边人不受伤。以前,就当我信错了人。大哥……大司马,从此之后,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无恙的仇,我会替他报。”

“你假死后,无恙说替你守墓,并不让我靠近。我——”

霍止迟顿了顿,忽然发现自己这番说辞非常苍白无力。

但凡他对无恙上点心,在没有收到回信时就应该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也就能避免失踪这个结果。

可他没有。

那段时间他非常消沉,曾一度想过借酒消愁,以此逃避沈青山的死亡。

霍止迟噤声,剑眉一横,忍着伤起身取来佩刀。佩刀已经不如从前光亮锋利,刀刃生出了许多豁口。

就像他跟沈青山之间,也多出来隔阂。

他将佩刀递给沈青山,唇角绷紧了,“若违誓言,天人共戮。倚宜,我没有想过违背,但你如今不信我,只能如此。”

沈青山淡淡一笑,眼中下着大雨,“细究起来,还是我害死了无恙。”

他没再看霍止迟一眼,走出屋外,却发现院子里,楚望捧着一碗药蹲在树下,仿佛一只护院犬。

看到他出现,楚望连忙上前,双眼微微泛红,“哥哥,叶先生说你伤势未愈就乱跑,让我给你送药。但是好像……”

楚望的声音渐渐变小,眼中盛满无辜与茫然,“好像我来得不是时候?”

木门拉开一半,能看见满是豁口的佩刀,以及握在刀柄间,骨节分明的手指。

沈青山摇了摇头,接过药一饮而尽。他皱了皱眉,始终习惯不来这药的苦味。

楚望适时递来干果,小心翼翼道:“哥哥,你们是吵架了么?”

沈青山看着他,不答反问,“陛下,若我回京城去,会怎么样?”

楚望眼睛一亮,“我当然十分欢迎哥哥!”

沈青山揉了揉他的头发,叹道:“陛下不怕我这乱臣贼子,又闹出什么乱子?”

楚望举起他的手臂,露出线条流畅的肌肉,开心道:“我长大了,可以保护哥哥了!”

沈青山眉眼一弯,“陛下真厉害。那我们休整一段时间,就得启程回京了。陛下出来许久,再不回去就要露馅了。”

楚望吐了吐舌头,明明已经高过沈青山半个头,却还像小时候那样挽着沈青山的手臂,紧紧挨着他走路。

身后,霍止迟仅着中衣出来,望着沈青山渐渐远去的背影,始终没能迈出一步。

一阵风吹过,树梢冒出了绿意。寒冬正式过去,迎来了草长莺飞的初春。

只是冰雪消融,人和人之间的风霜饕餮,仍旧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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