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阿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立政殿内,上官栩无力地跪在榻上,双手揉着上官栎的衣襟,带着哽咽和乞求的声音,嘶喊着。
上巳夜沉船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
不过是船体建造的过程中,要求不严格造成的意外。
上官栩哭得眼肿鼻红,泪水如雨幕般覆盖了她原本白皙的脸颊,如初绽的芍药被大雨摧残。
“不是意外,不是意外……我看见了,阿兄,我看见了!”
“有刺客混在内宦之中,要杀他,我真的看见了……”
她焦急又无助,一刻也不愿松开手,她去不了外面,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眼前这位兄长的身上。
“阿兄……阿兄……”
少女涕泗横流、痛苦不堪,话都难说出整句,上官栎望着,心中似碎,满目怜惜地抱着她的双肩:“阿栩、阿栩,你先听我说,听阿兄说!”
上官栩停下哭诉,仍不住地抽噎。
上官栎道:“阿兄不是没去找过你说的那个人,然而时至今日,阿兄找遍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没见到那人的踪影。”
“阿兄知道,你说的一定是真的,可事发至今事态变幻,若真有幕后之人谋刺,那这些可能暴露他的存在就一定会被提早处理好,所以真想找出那个人,很难。”
“什么意思?”上官栩蓦地静了一瞬,通红破碎的双眸中带着不甘,“是这件事就这样了吗?就让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曲江里了吗?”
上官栩眉头紧蹙,压抑着自己的崩溃:“阿兄,你是刑部侍郎啊,难道如今连你也要放弃了?”
“不是放弃,是现在只能如此。”上官栎垂眸一瞬,再抬眼劝道,“你想一想,如今四海升平,边疆无外患,市井无内忧,什么样的人会谋刺皇帝?”
“若史书上记载他因谋刺而死,后世又会如何评价他?斯人已去,人死不能复生,阿栩,他已经回不来了,你还想他遭受怎样的评判?”
“阿栩,你是他的未亡人,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现在没有选择的机会,相信是意外,相信现今查出的结果,于他身后之名,于你此后周全,都是好事。”
上巳夜水祭,守卫何等森严,却还能安排行刺,幕后之人你真的撼动得了吗?
你将刺客之事传扬出去,有背后势力阻挠,你就确保能找到凶手吗?
你为他徒留下一个国君被行刺的结果,就是为了让后世之人肆意揣度吗?
给不了他真相,不如就予他一个体面。
体面?
上官栩突然仰脸大笑,绝望、妥协、病态、颠狂……
他回来时尸身都那样了,谈何体面?
大笑中,眼角仍控制不住的溢泪,只是那汩汩泪痕早已殷红、刺目。
……
上官栩独身一人在侧室中打好香篆,用线香重新将香炉中的兰香续好。
房中光线昏暗,她面容平静,不笑时自带三分冷意。
苏望奉公如山,不是她对他的评价,而是世人对他的评价。
熙宁二年,上官适逝世,苏望成为众相公中的领头人。
而不久苏家就传出苏四郎打死奴仆的丑闻。
大晋律,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故杀者,以故杀罪论处[1]。
苏四郎所杀的奴仆本有盗窃行径,依律苏四郎杖一百即可,亦罪不至死,但因其出身名门苏氏,加之其时在朝廷任职,自然也就引人注目。
然而尽管如此,百官也觉得身为首相的苏望会在此事中帮苏四郎转圜,毕竟苏四郎能力虽说一般,但平日中德行并无亏损,若一百杖实实在在打下去,元气定然大伤。
可是就在此事之后不久,苏四郎便谢罪自尽了。
他自认,奴仆有罪,应交官府,私下草芥人命,实乃以权压人,于民不公,其身为朝廷命官更应为民表率,不行不法之事,亦不染苏家门楣。
虽留下谢罪书,但旁人都知道,苏四郎之死实为苏望逼迫所致。
时人都说,苏相恪守家训、奉公守法,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为了给那奴仆性命一个交代,不惜逼令自己最重视的侄子自尽,加之此后苏望为政上也不错,便素有贤相之称。
上官栩回想起这些事情,唇边冷冷地挑起一抹笑。
苏望表面扮得一副克己奉公、忠君爱国的模样,让不明之人都觉得他是德高望重之典范,这么多年来,上官栩看他扮得也很受用。
但也正因如此,上官栩料定了他不会在刘昌一事出手。
可是……
“一个工部侍郎哪里够。”上官栩抓了一把从香炉中冒出的兰香烟又淡然拂开,喃喃道,“苏望,你以高德仁善面世人,我就偏要撕下你的伪装,让天下无人不知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乱臣贼子!”
——
深夜,御史台狱深处,湿寒弥漫,官靴踩在青石阶上往下走,一步一声,干脆而冷。
灯笼的光一路照至最里面的那间牢房门前,门锁被打开,铁链拉动,发出一阵闷而重的嘈杂声。
刘昌虚弱地依靠着墙壁,在噪声中昏昏沉沉地醒来。
他其实浑身还算干净,除了衣着头发有些凌乱外,身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血迹伤痕。
可是他也的确受过大刑。
黄纸覆面,以水浇灌之,谓之水刑,痛苦如溺水窒息。
不,其刑反复,又挣扎不得,比起寻常溺水,应该还要更为折磨,更为绝望。
徐卿安屏退了其他人,慢步走到他面前蹲下,灯笼放在了一边。
“刘侍郎,睡得可好啊?”
一贯清和带笑的声音。
刘昌睁眼瞧一眼,无力道:“我不是都认了吗,你怎么还来?”
徐卿安道:“你好像很委屈,可是我冤枉了你?”
刘昌不说话。
徐卿安便抿唇笑:“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保你一条命。”
刘昌诧异看过去。
徐卿安微侧一下头,扬眉笑了笑。
——
翌日清晨,青禾急促地脚步声在立政殿外响起,她快步走入殿内,俯身到正在梳妆的上官栩身旁。
“刘昌昨夜死了。”
上官栩立时转过头,惊诧道:“怎么回事?怎么就死了?”
青禾回道:“听说是夜里撞墙自戕而死,仵作已去验过,确认无误,只是他还留了份血书——”
说着,青禾垂眸,声音陡然凝重:“以其性命,控告监察御史徐卿安滥用酷刑,屈打成招,同时,他还在血书中说道,徐御史昨夜入狱寻他,企图以刘氏全族性命,威胁他认下四年前,上巳夜沉船的祸事。”
轰的一声,上官栩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1]摘自《唐律疏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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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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