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初云将手中的瓜子吃的还剩下几颗的时候，一直呆站在楼梯口的何芸终于有了动静。

“你醒来了，发生什么事……了？”他有些迟疑地看向何芸。

何芸抬开眼，露出一双平淡如井水的眼眸。

下一瞬，她又闭上了眼睛，待再次睁开眼时，才是方初云熟悉的何芸。

“没什么事。”何芸眨了眨眼，试着将一瞬间产生在身体上的不适忽略开来。

谢之遥的附身，与声音很不一样。声音出现在她身上的时候，何芸没有一点感觉，更没有一瞬间的不适，就好像她们本来就是一体的。

何芸本以为这是正常的现象，但现在想来恐怕这才是最不正常的。

声音，它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就在刚刚，谢之遥提出附在她身上时，她本来是有些迟疑的，因为她并不知道谢之遥是否会感受到声音的存在。

虽然何芸现在还对声音不怎么信任，也不太清楚它是什么东西。但莫名的，她的直觉告诉她，声音是很重要的存在，千万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然后声音就在她的脑海里出声了。

“你尽管答应，她发现不了我。”说完这句话后，它就又沉睡了下去，好像只是为了给她安个心而已。

而实际上也正如声音所说的那样，谢之遥确实没有发现它。

作为曾经与她的师父一同齐名的天骄，如果谢之遥也无法发现，那么何芸想，这个大荒能发现声音的恐怕便没几个人了。

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该是感到安心还是惊惧。

“哎，那位呢？”方初云的话语将她从纷杂的思绪里拉了出来。

“她……”何芸陷入沉默，她不清楚是否该告诉他具体情况。若是方初云是幻阵的产物，那这个消息岂不是凭空便告诉云黎了。想到这里，她轻微瞥了一眼方初云手上的血咒，本来有血咒存在，她其实是不应该怀疑方初云是否为真人的。但是他刚刚通过血咒给她传递信息，而在大荒千年的记载之中可是一次也没有提到血咒还有这项功能的。

一时之间，何芸自己也摸不准。

方初云没有错过何芸的沉默，或者说，从她睁眼的那一瞬间，他便感觉到她的不对劲了。

何芸的气息没有之前那么纯粹了，更别提他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嘈杂的灵力。这个灵力，他在不久前刚感受到过。

“他是真实存在的人。”谢之遥知道何芸在犹豫什么，开口道：“幻阵是没法幻化出没有见到过的事情的，他是和你一样突然出现在幻阵之中的。不过他比你要早上那么一会。”

“但是你可以放心，他与云黎应该不是一伙的。”

“这么肯定？”何芸反问。

谢之遥示意她看向方初云手中一直握着的扇子，其实何芸对这柄扇子好奇好一会儿了，这扇子在她的印象里被方初云挡了很多次攻击了，特别是还经历了谢之遥那一剑，但看起来仍然是完好无缺。

“那柄扇子上的气息，我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说到过去，谢之遥语气里透漏出微弱的几丝怀念，“她算是个挺和我性子的，嗯，”她停顿了一下：“人吧，况且不出意外的话，你师父也与她相识。”

“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算是你的助力。”

这样嘛，何业点点头，一边踏上登楼的台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她魂体不稳，暂时附在我的身上。”

方初云展开扇子，有些意外的看向何芸的身影。这样的话，刚刚的不对劲之处他倒是能够理解了。

只不过，他看向何芸脖颈间冒出的薄汗。附体，这可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特别是像谢之遥这样曾经算是强者的魂魄。身体上的不适算是最为轻微的后果了，若是谢之遥有想法，完全可以和她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而后面这个嘛，还有个单独的名字，叫做夺舍。

不过附体的条件很是苛刻，只有附身者发自内心的同意，才能够实行。

想到这里，方初云不禁挑了挑眉，露出一抹饶有趣味的笑容，跟在了何芸的身后。

他虽然不清楚何芸清不清楚附体的后果，但是嘛，何芸对于谢之遥到底恨不恨的结果，倒是可以得出了。

这世上，应该还没有人能宽宏大量到接受自己愤恨的人附体吧。

何芸走了几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问谢之遥：“既然你说，幻阵是没法幻化出没有见过的事情，那么我们刚刚进入的那个幻阵，云黎是那天的幸存者吗？”

“不，他并没有出现在那里，那天他不在云水城中。”

“那幻阵……”

“是他后来杀了几位那天还残存的幸存者，从他们的记忆中提取而成的。”

“真是疯子。”何芸紧紧抓紧太上，指甲快要扎破血肉。

“是啊，”谢之遥叹道，“所以，一定要杀了他啊。”

……

何芸和方初云一路直行，很是顺畅，直接就登上了最高楼的最后一层。他们预想之中的阻拦并没有出现，恐怕是云黎也在期待他们能带来他想要见到的人吧。

她手搭在房间的门外，有些犹豫。

“怎么了？”方初云有些不解，抬头看向她。

“没事。”何芸摇摇头，推开了门。方初云挑了挑眉，跟在她的身后，手上扇子在手中划着圈，嘴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无声的笑。

最高楼的室内装饰很不符合它外表看起来大气蓬勃的气势。

他们刚一踏入室内，便被它里面的简朴装饰吸引了进去。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还有一排书。

除此之外，再没它物。

简朴的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这里曾经是云水城城主的居住之地。

“这么简朴啊，真是令人意外。”方初云的声音幽幽地从身后传来，何芸点了点头，眼神却只是盯着不远处背对着他们站在窗边的白发男子。

“那这位……恐怕就是云黎了。”说完，他拉过身旁那张椅子，见到何芸投过来的视线，他潇洒地向她展了个笑，衣服一摆坐了下来。

方初云的这个动作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接下来便靠你了。

他一个辅助性的修士，就不凑热闹了。

何芸收回视线，看向始终没有转过身子的白发之人。

“还有的人呢？”她问。

“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一个人。”随着沙哑声音一同的，是他终于转过来的样貌。

展露在何芸二人面前的是一张很令人惊讶的面孔。

他的面容很是年轻，甚至说年轻的有些少年气，唯有透过他黑色眼眸中的麻木神情，才令人一瞬间明悟他是导致这座城池变成这个模样的人。

“是吗？”何芸收回视线，眼神从他额间发辫上缀着的红色宝石上滚过，直直地坠到他腰间攀着的那半枝梅花。

“只有你们两个？”云黎的目光往她手中握着的太上荡了一下，而后又很快的移开了视线，看向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二人对话的方初云。

“一个周身灵力低微的‘天机’，一个浑身没有一点儿灵力的持剑之人。我也是昏头了，相信你们能……”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苦笑着闭上眼睛。

“我并不会伤及二位性命，等我想要完成的事情做完之后，自有人会放二位出来。”

然后下一刻，灿金的法阵从二人的脚下展开，牢牢地将他们束缚在原地。

方初云眨眨眼，对于自己突然进入到一个全黑的空间倒是没有什么意外之情，怀顾四周，在看到最前方坐在地上的熟悉之人后，快步向前，笑出了声：“呦，这不是宋二公子嘛。怎么也被你的好哥哥关在了这里。”

说到好哥哥，他还故意加重了语气。

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宋和宁不可谓不狼狈，面色惨白，整个魂体被金色的链条牢牢地锁住全身，被迫依靠在身后冰冷的墙角上，没有一点可以动弹的余地。

宋和宁原本闭着眼，听到方初云的声音，眼帘微微上扬，半眯着眼睛看向他。在看到他身后趴在地上装死的链条，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那你们不也是来陪我了吗？”

方初云闻言有些愉悦地摇了摇头：“不不不，你没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吗？”

宋和宁这才发现何芸并没有出现在法阵当中，只有方初云一个人来到了这里，眼睛微微睁开，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

方初云没错过他眼神里的变化，有些轻快地凑到他的身前：“真神奇，你竟然是真的没有感受到谢之遥的灵魂。”

“半人半妖又分魂，是该说你艺高人胆大吗？”

“谢之遥？她真的……”

宋和宁的脸色终于变了起来，他挣扎着坐直身子，伸手点出了一缕火光，碎发遮住眼底，看不清眼底神色。

方初云抬起手，随意地解下有些松散的发带。长发披散，发尾神异地缀着些微弱的绿光，在火光的照耀下，漆黑的闪烁下，闪着令人痴迷的微光。

宋和宁一瞬间将思绪从谢之遥上抽离，痴痴地盯着他突然显绿的发尾，在这样神异的场景下，云水镇的存在已经并不重要了。他开口：“你想要知道什么？”

方初云轻笑，将发带缠在手腕上：“这才是你的分魂吧，像是外面的那两缕分魂，不过是借着你那烛灯，由你控制的孤魂野鬼罢了。”

“不过，我很好奇，如此真实，几乎与本体完全一致的分魂你是怎么分裂出来的。或者说，能够分裂出和本体完全一致的分魂，这么违背‘天’的方法，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我不认为，宋家会拥有这样的术法。妖族，更是不会存在。”

“比起这个，你不应该好奇我为何是半人半妖吗？”方初云发尾间的绿色并未持续多长时间，宋和宁回过神，将视线从他发尾上移开，垂下眼帘。

方初云闻此言，似笑非笑：“我可不关注你是人是妖。是人也好，是妖也罢，都与我有何关系。”

“倒是你这个分魂之法，我恰好曾在家中长辈之处见到过，很是好奇啊。”他抬头看向漆黑一片的头顶，微闭上眼，“宋道友，有没有兴趣和我探讨一下呢？”

宋和宁忽然大笑出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求之不得。”

“毕竟我来到这里，可是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你啊。”

而法阵之外，半息之前，云黎有些意外地看向仍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何芸。

下一刻，在看清她起手之势的片刻，他猛地睁大眼睛，整个人如遭雷击。

时间好像就此停息，他不敢呼吸，不敢眨眼，透过面前的陌生之人看见深藏在心脏深处的人从记忆中苏醒。

直到一股轻浅的剑气从他腰间扫过，攀在那之上的梅花陡然坠地，时间好像才开始流动。似一瞬，又似永恒，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接住它，却只抓到一片空气，只茫然地听到梅花在身前之人手中落下的声音。

“云黎。”

他听到面前的人在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是再陌生不过的，可语调却又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于睡梦中都想再听到一声。

云黎颤抖着张开嘴，比起声音透过空气传播，他先感受到的是从唇角边落下的咸涩的水珠。

“你是……你是……”他声音发哑，语无伦次，下意识地迈近一步，又瞬间停于原地，不敢上前，就像他不敢提起那个名字一般。

“是我，谢之遥。”

“可你……你”，你的模样，你为什么现在才来见我。

“是因为你不愿见到我。”

云黎猛地抬头，大颗大颗地泪珠在看到她平静望着他的目光时，轰然坠地。

“你不愿见到我，我只能以别人的面容来见你。”

何芸，或者说从在门外时便已经是谢之遥了。她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人。

看着他满脸泪水，她恍惚间想起了一瞬过去。面前的少年，与她当初在乱葬岗处捡到他时，除了头发全白，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好像还是那个跟在她身后，她去哪便去哪的少年。

但他们都知道，早变了。

谢之遥摇摇头，感受到束缚在自己灵魂上的禁锢松散了一些，而有关于云黎看不见她的这一限制，在他认出她的那一瞬，也早已经消散。

“多谢。”她于脑海中向何芸道谢。下一刻，她放弃了对于身体的掌控，将身下这具身体还回给了何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