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伦城天空总蒙着一层灰色的雾霭，市政中心摩天大楼刺破云层，金属的银色质感泛着冷光，飞行器的探照灯不时暗色中划出亮光。

而在地面——

五颜六色的荧光线条扭曲成各种图案和文字，让人眼花缭乱。横七竖八宛如迷宫一样的小巷，摆着摊的小店招呼着客人，喧嚣的声音充斥脑海，色彩鲜亮的广告牌到处都是。

向小巷的深处走，灯光越来越暗，尽头有一个装潢破败的义体诊所，大门紧闭，锈迹斑斑的门牌晃晃悠悠地挂着，一阵风吹过就要“哐当”掉下来。

临时搭建的遮挡棚下面。

一个女孩看上去年纪不大，背靠在墙上，蜷缩在立式的商店招牌后面，头一点一点。及肩的黑色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隐约露出白皙的面容。

她看起来睡得正香。

可惜，这场好觉很快就被打断了。

混沌的睡意从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中挣脱。

夏黎猛地睁眼，正对上一只泛着蓝光的机械义眼，她本能后仰，却还是慢了一拍。

颈间划过冰冷的凉意，一双苍白的手将她脖子上的吊坠猛地拽下。

夏黎腾地跃起，在污水横流的小巷中狂奔。

人越来越多。

她抹了把额头粘腻的汗水，顺手抓住一个人的衣服擦了擦手，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夏黎的脚步一刻也不敢停顿。

前方黑影如同鬼魅一般，霓虹灯在视线中晕成扭曲的光带，略微潮湿的空气裹挟着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该死！”

夏黎终于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咒骂，她摸着空荡荡的衣领，咬紧了后槽牙。右手刚安装上的辅助机械臂在急速的挥动下颤了颤。关节出的零件发出难听的噪音。

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她刚因交不起房租露宿街头，这偷东西的贼就找上门来了！

胸腔中怒意翻涌，委屈也连带着冒出头来。

那人穿着一身黑衣，包裹地严严实实，速度快地惊人，动作流畅地像是经过专业训练一样。

夏黎怀疑自己这段时间把骨头给躺散架了。

眼见马上就到十字路口了。

“嗖——”

伴随着呼啸声，夏黎双目陡然睁大。

一辆廉价的银色面包车擦着鼻尖从面前横穿而过，黑色的车窗占据整个视野，短短几秒后，黑衣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面包车甩着屁股上的红色尾灯，丝毫没有顾忌地冲进人流。

夏黎琥珀色的瞳孔怒火中烧，她甩了甩胳膊，又很快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机械臂，随手扎起的头发在奔跑中散开，垂落在清瘦凹陷的锁骨。

夏黎不甘心地踹了一脚旁边塑料制的垃圾桶，又往前追了几步。

直到足以穿透黑夜的刺眼亮光打在地面上，夏黎脚步陡然顿住，下意识眯起眼睛，抬手遮挡。

她缓缓抬起头。

霓虹巨幕上上虚拟偶像透过指尖的缝隙对着她微笑，形状各异的飞行器穿梭其中，呈现出一种令人眩晕的视觉效果。

夏黎恍然惊觉，她已经从到处是垃圾和涂鸦的小巷离开，来到一片繁荣的商业区。

穿着各异的人从眼前走过，只有少数几个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身上宽大不合身的T恤将她整个人衬得更加单薄，发丝凌乱，瓷白的脸虽然上脏污依然有一种惊艳的美感，特别是那双眼睛。

先前的怒火尚未完全褪去，新的不甘与骨子里的轻蔑又争先恐后地爬上来。

温柔的女声缓慢而清晰地念着广告词，“漫游逃生游戏已上线68天，欢迎新玩家注册体验，高额奖金等你来拿……”

电子屏幕上，黑色短发的男人手持利刃与前面狰狞的树藤搏斗，画面上方一连串小字快速飘过，看不清晰，一个红色圆点在右上方跳动着。

略带磁性的嗓音混着夏黎尚未平息剧烈鼓动的心跳，她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手指缓缓向巨幅广告下贴的游戏海报探去。

一阵眩晕感骤然袭来，手指尖锐的疼痛直刺心脏。

“刺啦——”

悦耳的广告音被突兀的响声打断，电子屏幕转播画面变成无规律的噪点。

“遭遇不明入侵，服务器故障……”

夏黎眉心狠狠一蹙眉，只感觉四肢发凉，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她清醒的最后一瞬间，视野中好像再次看见那个的身影。

*

“检测到新玩家进入，正在为您分配直播间……”

“为玩家接入4343直播间……”

“确认投放地图——原始森林。”

“新手副本【迷雾森林】，存活72小时即为完成任务。”

意识和身体尚未完全连接，夏黎已经能听见温和的男声在脑海中不间断响起，就像讨人厌的苍蝇。

完全不同的腐臭味取代了垃圾堆的味道，指尖无意识地抽搐两下，夏黎突然不想睁眼了。

如果她的理解能力没有问题，新玩家，直播间，原始森林，她进入了那个到处投放广告的漫游逃生游戏？

夏黎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真是晦气！

这个破游戏的广告简直阴魂不散。

不光是在她之前租的小房子周围有一席容身之地，就连夏黎躺在滴着水的桥洞壁上都能看见它的游戏海报。

不过后来被她揭下来堵在渗水的缝隙处。

凭着高额的游戏奖金吸引玩家，又依靠刺激血腥的现场直播吸引观众，至于她那个没从游戏里醒过来直接脑死亡的邻居，大概率连社会新闻都挤不上去。

毕竟现在死个人太正常了。天价的医疗费，不堪重负的体力劳动，所有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夏黎紧闭着眼睛，试图多给自己些时间去消化这个诡异的事实。

耳边风声传来，带着黏液滴落那种令人恶心的动静。

她心里一紧，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夏黎左腿抬起用力蹬地，整个身体腾空而起向后翻滚，眼睛随之睁开。

浓郁的墨绿透出**的气息，近五米高的血藤叶子全部退化，只剩下粗壮的根茎，表皮布满肉瘤状的凸起，被割裂后流出猩红的黏液，像是溃烂的伤口。

察觉到目标远离后，它慢吞吞地将根茎收起，缩回阴影，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几条稀稀拉拉的弹幕从视野边缘飘过：

【花瓶预定】

【这机械臂型号早该淘汰了】

【没意思，连个见血镜头都没有】

【散了散了】

夏黎刚刚死里逃生，惊出一身冷汗，没工夫理会弹幕里幸灾乐祸的小杂碎。

紧接着又缓缓飘过来一句话。

【新人运气不错嘛，碰上送死的了，血藤吃东西的时候有30s冷却期】

字里行间透着难以掩饰的失望。

血藤繁茂的枝茎上一个中年男性的身体被横贯而过，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折叠起来，双目圆瞪，透出几分濒死的绝望，穿过他身体的枝条欢快抽动着，努力吸吮自己狩猎而来的养料。

男人眼珠僵硬地转向她，手臂颤颤巍巍地抬起，细腻的仿生皮肤掀开巨大的口子，露出里面的机械零件。

这是……求救的意思？

夏黎装作没看见，偏过头去。

不是不救，是她真没那个本事。

稍微慢一步，挂在上面的就该换一个人了。

夏黎心中有些崩溃，广告词不是说模拟旧世纪地球生态吗？虽然她读书少，但是怎么也不可能是这个鬼样子！

浓稠的雾气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腐烂的气息钻入鼻腔，异常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看不见一点阳光。

这是一种和生活在巴伦城的贫民窟截然不同的危险。那里她虽然也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但总归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稍有不慎，就成了她脚底下踩着的肥料，说不定连骨头都能被消化得干干净净。

要不然这么高额的奖金夏黎早就跃跃欲试了。

她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小命。

“啪嗒——”

男人的尸体被伸缩的枝茎抛下来，只剩下干瘪的空壳。机械零件突兀地撑起骨骼和框架，让夏黎想起小时候被她胡乱塞进各种积木的玩偶。

现在大部分人的身体零件几乎都被仿生义体替换，夏黎看向血藤的目光掺上几分怜惜。

它以人类的血肉为食，想吃饱还真没那么容易。

不远处的少女站在原地久久不动，刚吃了三分饱的枝茎又开始探出来，那股香甜的气味一直无孔不入地渗进表皮的缝隙。

夏黎敏锐地捕捉到，当即决定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还是先怜惜怜惜自己吧。

脚底的触感软绵没有支撑，好像随时都要陷下去。一个荧光绿色的孢子磨磨蹭蹭荡过来，划出梦幻的轨迹，亲昵地想要落在她手上。

那道男声再次响起，“请小心这种荧光色的孢子，误食会变成它分裂的容器。”

夏黎伸出的手瑟缩了一下，眼前的小东西从精灵瞬间变成催命符。

果然，她不应该对这里的任何事物抱有期待。

那道声音跟在她脑子里响起一样，夏黎耸了耸肩，嘴角一扯，“你知道的，我没有那么蠢。”

“嗯，我知道的。”男声似乎带着些笑意。

见鬼了，可能是她耳朵出了问题。

“你是谁？”夏黎问道。

“我是漫游的专属ai，我的名字是昆仑。”他听起来很有耐心。

听到名字后，夏黎肩膀瞬间垮下来，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模样，“这个游戏系统里的所有ai都叫昆仑啊，我还以为你是我的专属ai呢。”夏黎的腔调在刻意控制下显得抑扬顿挫，她撇了撇嘴，带着明显的失望。

“那你的业务也太忙了。”她小声嘀咕，带着几分意兴阑珊的调侃。

夏黎隐隐有些奇怪，生产商通常会将这种功能型人工智能的声音设置地极具辨识度，不同于那些精美的情感型仿生人追求尽可能的真实，功能型人工智能的声音具有很强的机械感。

或许漫游的生产商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她的怀疑并不是没有依据。

这群经过改造的人类既对仿生人产生生理和心理上的情感寄托，又傲慢地害怕它们真的具有人的情感，害怕自己会爱上它们。

被做成人类模样的机械体，却又对它们真的变成人充满恐惧。

“昆仑，你刚刚救了我。”夏黎用肯定的语气说。

“根据《游戏守则》，新人副本前十分钟享有基础危险提示权利。”昆仑用它一如既往的嗓音回答。

夏黎挑眉，“那如果我快死了呢，你会救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