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雨季提前到来, 连着几日,宫阙被笼罩在磅礴大雨之中,败坏不少赏春光的好兴致。kanshushen
淑妃的父亲按捺不住上递折子参了皇后一本,围绕占寝殿这事, 加上之前皇后种种出格之举, 说她德行有亏、行为乖张、心恶善妒, 难当中宫之位。
皇帝这些年包容皇后, 这次也同样如此。折子如丢进河里的小石子, 未激起任何波澜便沉底。皇后闻言, 也只在自己寝殿里大闹一通, 摔了大半的花瓶摆设。
这二人相斗本不关于心然的事, 她这儿自顾不暇。
坏就坏在于心然的父亲永安侯自以为小女儿得皇帝青睐, 眼看着荣华恩宠就在眼前,比起另外一个无用的庶女于心然,那可真是给他大大长脸!
不少官宦权贵家的夫人登门恭贺, 送上的贺礼一件比一件稀有昂贵。永安侯这些年郁郁不得志,只能靠着王家、华家之势和庶女的贵妃之位暂且保住富贵。
如今天降的大喜令他顿时昏了头,想着自己终于扬眉吐气,乐极生悲,不知发了什么疯病,竟然也写了一道折子呈给皇上, 将淑妃比作祸国的妖妃, 说她逾越本分规矩, 屡次冲撞皇后娘娘, 堪比苏妲己、赵合德之流。
待于心然知道此事,一切为时已晚,再难力挽狂澜。
敢说皇帝宠妃坏话, 下场可想而知。皇帝看了折子,当场龙颜震怒,下令革除了父亲将军之职,随意给了个下等的职位要他去守边疆,还牵连于家十多个男丁前程。
堂堂永安侯,作个小兵去驻守边疆,大概此生都无机会再返回京城。一夜之间,阿谀奉承之人全数散去,唯剩下背后嘲讽看笑话的。
这才是于家真正的灭顶之灾,她当日遭谢清诬陷也不敢报复,都只敢忍气吞声,父亲怎就昏聩至此,敢去皇帝面前搬弄谢清的是非。
好在事发之后,皇帝就再也未想起妹妹欣然,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其他妃嫔们再也不敢踏足星阑阁,怕受贵妃牵连,她前几日还前呼后拥地到处玩耍,这会儿只能困于星阑殿。
今日,向来不管她死活的父亲,不顾宫中规矩特来求见。
“父亲。”于心然心中不满,面上依旧恭敬。
“娘娘,皇上还在盛怒之中吗?”父亲一夜白头,容颜苍老了几分。
“女儿这几日并未见到皇上。”
“你父亲沦落至此,你身在高位竟然如此无动于衷?!”
在于侯眼里,自己这个庶女占尽了家里的便宜,皇帝看王家的面子她才坐上了贵妃位置。可若当年是自己聪慧上进的嫡女入宫,此时于家早就复起,自己今日也绝对落得如丧家之犬般。
“父亲明知皇上宠爱淑妃,为何还要、”
于侯也顾不得尊卑,忿忿不平道,“华王两家帮了我们家不少忙,你的兄弟们前程都仰仗着王家。你倒好,独自享着荣华富贵,不帮忙想办法还责怪为父!你看看淑妃,虽然迷惑皇上,顶撞皇后,可她一心为了家里,淑妃全家鸡犬升天。你呢?家中养你不易,送你坐上贵妃之位,你给家里什么好处了?”
于心然也想哭啊。侯夫人也罢了,亲生父亲竟也这么想她。
“但凡你在皇帝面前为我说一句话,我也不会觉得白生了一个女儿!”于侯浑然不知自己将怒意随意发泄在了这唯一能帮他的人身上。“也罢,是为父阻了娘娘前程了!”
一有什么事就全怪在她身上。父亲怎么不看看淑妃父亲,谢家人多齐心,给了谢清多少助力?她呢?嫡妹、嫡母和父亲!给她找了数不清的麻烦,真真要将她往死路上逼。
“家中这次遭难也指望不少你,趁着皇上还心系你妹妹,你去禀告皇上,说、说”父亲脸色难看,欲言又止。
“说什么?”于心然心中也猜到父亲想说什么。
“说于家愿意、愿意送欣然进宫随王伴驾。”
权力斗争之中,女人就像货物一样被送来送去讨好男人,真叫人恶心。高门权贵之家还不及寻常百姓家来得光明磊落!
“妹妹不会愿意。”于心然果断拒绝。
“你妹妹点头了,她不像你只眼睁睁看着为父这把年纪还被派去边疆。况且此等无可比拟的荣华富贵天底下哪个女子不愿意?”
父亲如困兽犹斗,一心想妹妹能进宫讨得了皇帝宠爱,免于了他远去边疆的苦差。
“女儿知道了,一会儿就面圣,请父亲先回去。”
“你现在就去禀明皇上!”
父亲如此强人所难,于心然只能与他周旋。
已是四月,清明将至,距离她上一次见到皇帝已经是半个月前,等她过去果然又吃了闭门羹。
御前太监丰德知道贵妃家遭了难,端着架子道,“皇上在午憩,娘娘还是回去吧。”
“本宫就在这等。”父亲还在星阑阁等着回音,她能去哪里?见不到皇帝也无妨,她只想熬到父亲离开。
“贵妃娘娘。”门口守卫换班,正好轮到王为意当值。
“王侍卫。”
皇帝在里面休息,他说过不许她同王为意说话,现下这情况于心然当然不敢违抗。
廊下,两人相邻而立,看着山间细雨。
“可惜今年清明不能回去给父亲母亲扫墓。”王为意忽然感叹了一声。
“你的父母皆......”本下定决心不要同他攀谈,可听他这么说,她心中十分震惊。
“奴才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母,自小由大伯抚养长大。”
王为意看着心思单纯,开朗爽快,竟然是个孤儿。
王家一共四子一女,侯夫人有四个哥哥,听闻其中一个因公殉职,英年早逝,没想到就是王为意的父亲。
“本宫自进宫之后,也未能再去生母墓前祭拜。”说起来两人竟然有些同病相怜。几次接触,即使王为意是侯夫人的外甥,她也对他完全讨厌不起来。
“叫贵妃进来。”御书房里终于传出皇帝的声音。
本以为要等至少一个时辰,皇帝都未必肯见她,没想到竟然轻易得见。
进到书房,于心然站到御案边行了礼,皇帝正在练字,连着几日的雨令山中寒意更重,皇帝素色窄袖常服外披了件黑狐裘衣,若别人这样穿于心然定会觉得臃肿,可皇帝不是,这狐毛裘衣衬的他气质愈加冷漠疏离。
两人小半个月没怎么见面倒有些尴尬,生分了。但她绝对不会提妹妹进宫之事,皇帝想不起来正好!
“臣妾养了一只猫,皇上想不想瞧瞧?”彼此不说话也尴尬,她闲扯了一句。
皇帝专注练字并不接话,又沉默片刻才道,“方才在外面同王为意说什么?”
“就聊了些家常。”于心然道,“臣妾同他是亲戚,算是他的表姐。”
“你不是于家庶女么,同他没什么血缘。”皇帝一盆冷水泼在她头上。于心然悻悻然闭上嘴。庶女怎么了?是不是瞧不起庶女?
“若真论起来,你同朕也是亲戚。”皇帝抬眸“怎不喊朕一声哥哥?”
喊皇帝哥哥?玩玩叫不出口,况且她还要不要命了?于心然睁着大双眼,自己同他什么亲戚?话题怎么朝着诡异的方向去了?对了,太皇太后出自王家,只这一层七弯八绕的关系了......况且,哪有他这样动不动就罚她的哥哥?
“你书抄得如何了?”皇帝问道。
抄书?只在到行宫那一日在他书房超过一页纸,从那以后再也未动过笔。
“臣妾立马就抄。”从笔筒里捡了支御笔。那本正在抄的《史记》和纸张皆搁在御案角落,她又自行去搬了把椅子,坐下开始抄书,从前厌恶这个,今日倒成了消磨时间的好法子。
“贵妃继续说你的猫。”皇帝练着字道。
于心然并不真的忍心年迈父亲远去边疆,可这些时日同皇帝疏远了,开口求他必定适得其反,只能慢慢试探慢慢来。
“唔,是婢女捡到的橘色小野猫。刚开始骨瘦嶙峋的,瘦瘦小小的一只,臣妾每日喂些羊奶,这几日长胖了些,看着活泼可爱......昨夜臣妾将她放在塌上,她开心地翻了好几个身。”于心然讲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小猫实在可爱怎么夸都不过分!
“它每日睡在塌上?”
“是啊,就睡在臣妾边上,经常喵喵叫吵醒臣妾。它、”于心然还要继续说,却见皇帝停下笔,神色阴沉地看了她一眼,“不许它再上塌,否则朕命人扔了它。”
“......”她滔滔不绝这么久跟他说小猫的可爱之处,皇帝竟说要扔了,这个人是没有心的么?!
“嗯,臣妾遵旨。”她脸上因说起小猫而浮现的笑意顿时散了,视线凝在正在抄写的纸页之上。
“继续说、”皇帝莫名又道。
才说这几句就要扔了它,那说别的是不是小猫的小命就没了?他既然不喜欢小猫,她还继续说什么啊。
沉默片刻,她又装出笑脸讨好地,“今夜皇上要不要来看看它,还没取名字呢。”说完伸手轻推他的手臂。
“侍寝令贵妃觉得痛苦万分,朕还是不去了。”皇帝犹豫过后开口。
“哦,好。”恍惚间她如此回应。等等,她一时失神竟然回答说[好],怎么会说好[呢]?!应该回他说并不痛苦啊!可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
皇帝油盐不进,于心然也没了耐心,“前几日臣妾的父亲不知实情,无意之中污蔑了淑妃、”
“后宫不得干政。”皇帝依旧立着练字,连眼都未抬就冷冷打断她。
合着铺垫这么多,她纯粹白费口舌。
“朕的心思贵妃猜不透,贵妃在想什么朕一清二楚。”皇帝轻嗤了声,“从前朕看在你的面上才对你父亲种种恶行视而不见。贵妃自己屡犯宫规,次次利用朕逃脱惩罚,朕皆宽恕你并未追究。恃宠而骄不愿侍寝,朕也遂了你的愿。来行宫这些时日,贵妃四处玩乐全然忘了侍君的本分,如今出事,倒又想起朕来了?”
含血喷人!这说的是她吗?自己明明一直在皇帝、皇后、淑妃三人之间艰难生存,何时恃宠而骄,何时利用皇帝了?!她敢么她?
“顺便告诉贵妃,那日校场射击赛,朕夺了第一。”皇帝掀开练完的字,取了新纸,继续写。
他在同她赌气么?什么射击赛?于心然听得茫然,眼神里也向皇帝传达了疑惑,灵光一现想起来,哦哦哦半个月前,后山校场。
当务之急她要求皇帝收回成命,救父免于远去边疆驻守的惩罚。压下心头所有的委屈愤懑情绪,并未反驳皇帝方才的斥责,神色泰然地恭维道,“臣妾知道皇上必定拔得头筹!”
“当日你同王为意也是这么说的。”皇帝停下笔,面上冷漠着道。
“是么?臣妾也跟他说了皇上会拔得头筹?”问了这问题,于心然甚至茫然地眨了眨眼,心中暗自腹诽,自己怎么会跟王为意说这么假的话啊,皇帝未免自视过高。
皇帝不再言语,只静静同她对视,“你敢在朕面前装傻?”
她为何要装傻?只是真的记不起来!皇帝看她的眼睛也应该知道她有多真诚吧。
为避免再起口角,于心然选择了闭嘴继续抄书,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下午。直到天暗到了晚膳的时辰,她才停笔要走。
“臣妾告退。”父亲逼着她书房来说欣然之事,可他并无顺风耳,并不会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提起此事。
“嗯,明日午时之前来御书房继续抄书。”皇帝专注于字帖上,都不看她,只漫不经心地。
所以她不但一无所获,而且再次黏上了这抄书的活计?!于心然心中无以复加地绝望了。
***
次日她如期而来到书房。父亲很快便要启程去边疆,若这几日她不能使得皇帝回心转意,那恐怕此生再也无缘再见父亲。
今日花些心思打扮,着了件菱纱粉霞齐胸襦裙,腰间系了绣兰腰带,外披月白色缎裳,身形本就窈窕,如此一穿显出胸前沟壑,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头戴雕冰花水晶钗,还擦了香粉,很是有勾人资本。
她坐到御案边上时,皇帝正在批阅折子并未抬眸。待他批完一本,才抬头不经意扫了她一眼又要去看折子,一晃神视线又移了过来。
于心然胸前雪白一片如凝脂般。虽然妙静云是后宫嫔妃之中最美艳的,可她如此打扮一番,精致清纯,容姿出尘,远远甩下后宫一众妃嫔。
“这么穿不冷么?”皇帝语气波澜不惊,很快就别开眼。
“......”于心然只觉得似有一口血卡在了胸口,自己为了讨他欢心精心打扮,皇帝就这反应?
“臣妾不冷。”
她在星阑阁的露台上观察了好几日,皇帝这半个月都是独自宿在书房,这人是彻底清心寡欲戒色了么?
不到午时,殿外乌云压城,门口宫人换班,御前太监丰德进来点油灯,走到御案前,惊诧发现贵妃竟然坐在皇帝身边。寻常人都不得靠近御案,更何况是搬了椅子直接坐在皇帝身边!不得宠的贵妃竟然逾矩至此?皇帝也放任不管?丰德他大为震惊。
只不过,贵妃精心打扮后美得同画中仙子一般,他一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于心然浑然不觉,写完一行字正好抬头,不经意对上丰德的视线。这新来的太监似乎不大喜欢她,长得倒清秀,听闻办事妥帖得力,只是这张脸上永远都挂着严肃的表情,对人恭敬却不谄媚。
两人对视须臾,突然飞过来一卷书,直接重重砸到了丰德头上,“滚出去!”皇帝的一声呵斥也随之而来。
丰德抱着头跪到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也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惹怒君王,转身快步离开了书房。
于心然也莫名其妙,好好地打下人做什么?不会是看了什么让他动怒的折子了吧?她静若寒蝉地从椅子上站起,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走了......
“你给朕坐下。”皇帝命令。
她哪敢违抗啊。
“是谁教贵妃穿成这样?看来宫里头要好好再立立规矩,免得贵妃带坏了后宫的风气。”皇帝的手忽然朝着她伸过来,于心然躲闪不及时,以为他也要打她。
可皇帝冰凉的手竟然抓了她的齐胸襦裙边儿,在她惊诧的目光下,皇帝粗暴地往上扯了扯,曼妙沟壑遮得严严实实。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皇帝很快就缩回了手。可于心然微微张开唇,被惊到了。皇帝怎么会做如此粗鲁的举动?!皇室规矩礼教养成的人,怎么会若无其事地去扯女子的襦裙?虽然她是他的妃嫔,但这与情人之间的亲昵是两码事。
她手压住胸口,一翦秋水般的眸子睁得大大地看着皇帝,眼神里还带着些不可置信与责怪。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她......还说她带坏风气,她哪里带坏风气了?这身衣裙多精美,其他妃嫔的衣裙款式比这更不保守,也没见得他斥责,怎么到了她就......
“继续抄书。”皇帝别开眼,转移话题。
于心然心思沉沉地执起笔,方才抄到哪里了来着?
窗外雨声漱漱,又抄了一个时辰她有些犯困,抬眸去看皇帝在做什么,这一看竟然直接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早已不再看折子了,侧靠在龙椅上,一手支在头侧,身上披着黑狐裘,君王气势愈加彰显,眼神沉沉地凝视着她不知有多久。
于心然发现,皇帝似乎很喜欢趁她不注意之时就这么静静地打量自己,她撞见好几次了。
视线相触的刹那,皇帝淡淡移开眼。
想来再耗下去也是徒劳,皇帝并不会宽恕父亲,远赴边疆之事再也无转圜余地。于心然也不远与他周旋下去,起身告退,“臣妾有些乏了,先回星阑阁。”说完便要走。
还没跨出一步,皇帝就捉住了她的手腕拉得她转过身,“贵妃才抄多久就要走?不许走,累了就去书房内室小憩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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