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却把静尘轩的瓦檐盖得严严实实。
这处坐落在东厂深处的院落,是萧彻在这深宫之中唯一的安身之地,却也像一座精致的囚笼。院内只种了一株老梅,此刻枝头缀满了雪,连最艳的那几朵红梅,都被压得低垂着头。正屋的灯烛亮了一夜,烛火跳动着,把萧彻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满是墨痕的宣纸上,像一道化不开的浓墨。
萧彻坐在案前,指尖捏着那枚“萧氏忠魂”的残玉。玉是羊脂白的,质地温润,可十年的岁月磨不去玉上的裂痕——那是当年家族被抄斩时,他从父亲书房的废墟里扒出来的,玉身被烧得焦黑,边缘缺了一大块,只剩下“萧氏忠”三个字还清晰,“魂”字的最后一笔断在裂痕里,像一声没说完的叹息。
他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那道裂痕,力道不自觉地加重,玉的凉意透过指尖渗进骨血里,可掌心却滚烫得吓人,仿佛要把这枚冰凉的残玉,硬生生焐化在掌心里。
这枚玉,是他十年里唯一的念想。
十年前那个雪夜,他还是萧家长子,穿着锦缎长袍,在父亲的书房里读《孙子兵法》。父亲萧凛刚从兵部回来,身上还带着边关的寒气,却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说“彻儿,等开春了,爹带你去边关看看,让你知道咱们大靖的将士,是怎样守着这万里河山的”。可没等开春,一道“通敌叛国”的圣旨就破了所有的安稳——锦衣卫的刀劈碎了府门,火把烧红了半边天,他躲在忠仆的怀里,透过门缝看到父亲被铁链锁着,脊背却依旧挺直,嘴里喊着“臣冤枉”,声音却被火海的噼啪声吞没。
那一夜,萧家上下一百七十三口人,除了他,无一生还。
忠仆带着他逃到城郊的破庙里,追兵的马蹄声在身后紧追不舍。他看着忠仆为了护他,被砍断了胳膊,鲜血染红了雪地,最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他推进地窖,嘶哑着说“小公子,活下去,一定要为萧家报仇”。
后来,他隐姓埋名,在破庙里躲了三个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再后来,他听说宫里招太监,便咬着牙,亲手断了自己的将来——他要入宫,要靠近权力的中心,要找出当年诬陷父亲的人,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这十年来,他踩着无数人的尸骨往上爬。从最低等的洒扫太监,到御马监的随堂太监,再到司礼监秉笔太监,最后坐上掌印太监的位置,手握批红权,掌管东厂——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每一步都沾着血。他学会了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最狠的话,学会了用最温和的神态藏最利的刀,学会了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只留下“萧彻”这个冰冷的名字,和“权宦”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身份。
这枚残玉,就是他支撑下去的唯一支柱。他把它藏在贴身的锦袋里,夜里睡不着时,就拿出来摩挲,仿佛能从这冰凉的玉上,感受到父亲的温度,感受到萧家一百七十三口人的期盼。
可现在,案上那封东厂密报,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心脏,比当年得知家族满门抄斩时,还要痛。
密报是用东厂专用的暗纹纸写的,字迹潦草,却字字如针:“沈清辞通敌,太后懿旨,三日后斩于市曹,着东厂监斩。”
萧彻的目光落在“沈清辞”三个字上,指尖猛地收紧,残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却浑然不觉。
沈清辞。
那个刚入仕的新科状元,穿着青布长衫,站在翰林院的廊下,手里握着本《史记》,阳光落在他的发梢,像镀了一层金。他第一次见他时,他正和翰林院的同僚争论“宦官干政”的话题,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说“宦官本是皇室家奴,若掌了权,便如豺狼添翼,迟早会祸乱朝纲”。
那时萧彻就站在不远处的木香架后,听着他的话,心里没有怒,只有一丝玩味——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清流文人,以为凭着几句圣贤书,就能评点朝堂。他原本想,这样的人,要么被这深宫磨平棱角,要么就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正好可以借他的“正直”,敲打一下那些依附外戚的文官。
可后来,盐运案爆发,国舅爷伪造东厂印章,把贪腐的罪名嫁祸给他。沈清辞被皇帝派来配合东厂查案,他本以为沈清辞会因为“宦官干政”的偏见,对他处处提防,甚至暗中使绊子。可没想到,沈清辞只看证据,不管身份——他从堆积如山的账本里,找出了“双重记录”的破绽,指出盐运总督上报的“盐引数量”和实际“漕运船只数量”对不上;他还跟着东厂的人去江南,不惧危险,找到了账本房先生,逼出了国舅爷指示伪造证据的真相。
查案的那些日子,他们常常在静尘轩熬夜。沈清辞会带着他恩师送的好茶,泡上两杯,一杯自己喝,一杯推给萧彻;会在看密报时,顺手把那些晦涩的暗语,用通俗的文字标注出来,方便萧彻阅读;甚至会在萧彻因为回忆起家族旧事而沉默时,不说安慰的话,只是默默递上一块温热的桂花糕——他记得萧彻说过,江南的桂花糕,和他小时候家里的味道很像。
萧彻一直以为,自己早已心如磐石,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打动。可沈清辞就像一束光,带着江南的温润和文人的正直,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这十年的黑暗里。他一开始想利用这束光,可后来才发现,自己早已被这束光吸引,甚至开始害怕这束光熄灭。
“督主。”
门口传来张千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打断了萧彻的思绪。
萧彻缓缓抬起头,把残玉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锦袋里,拉好衣襟,遮住那处凸起。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刚才那个沉浸在回忆里、眼底有脆弱的人,只是烛火映出的幻影。
“进来。”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像平日里处理东厂公务时一样。
张千户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和雪粒子。他手里捧着一块染血的腰牌,腰牌是象牙做的,上面刻着“翰林院典籍”四个字,只是此刻,那精致的象牙上,沾满了暗红的血,连字迹都被糊住了大半。
张千户走到案前,深深躬身,声音发颤:“督主,咱们派去查那封‘通敌信’来源的人,被国舅爷的人截杀了……只留下这个。”他把腰牌递过去,手心里全是冷汗,连指尖都在发抖。
萧彻没有接腰牌。他的目光落在那块染血的腰牌上,眼底的寒意一点点凝聚,像寒冬里的冰湖,连烛火的光都照不进去。
翰林院典籍——这个职位,他记得。就是今早举报沈清辞通敌的那个同僚,叫王典籍。那人平日里总爱跟在沈清辞身后,一口一个“沈兄”叫得热络,没想到,竟是国舅爷安插在翰林院的棋子。
国舅爷这是想斩草除根。不仅要杀沈清辞,还要毁掉所有能证明沈清辞清白的线索。
“盐运案的证据,整理得怎么样了?”萧彻突然开口,语气依旧平静,平静得不像在说一件关乎他十年复仇计划成败的事。
张千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萧彻问的是盐运案——那是萧彻筹谋了半年的计划。从去年冬天开始,萧彻就派东厂的人暗中调查江南盐运,收集国舅爷贪腐的证据。光是那些账本,就查了三个多月,好不容易才找出国舅爷“贪污盐税三百万两”“私贩盐铁牟取暴利”的铁证,甚至还牵扯出他“克扣边境军饷”的事。按照萧彻原本的计划,是要在月底的朝会上,把这些证据呈给皇帝,先削弱国舅爷在江南的盐运势力,再一步步收集他谋反的证据,最后在皇帝生日宴上,一举将外戚集团连根拔起,顺便为萧凛翻案。
这是萧彻十年里,离复仇最近的一次。
张千户定了定神,连忙回道:“回督主,已经整理好了。盐税的账本、漕运的记录、还有盐运总督的供词,都已经封存妥当,只要您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呈给陛下……这些证据,足够扳倒国舅爷在江南的盐运势力,甚至能让他交出京营的兵权。”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细不可闻。他知道,沈清辞出了事,萧彻的计划,恐怕要变了。
果然,萧彻缓缓开口,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张千户的心上:“把盐运案的证据压下去,暂时不要动。”
“督主!”张千户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和不解,“那可是您筹谋了半年的计划!就为了沈大人……”
“为了他,值得。”萧彻打断他,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犹豫。他的指尖又不自觉地摸向贴身的锦袋,那里藏着“萧氏忠魂”的残玉,也藏着他此刻最真实的心意——十年复仇,是为了家族;可现在,他不能让沈清辞为了他的复仇计划,丢了性命。
国舅爷要的是沈清辞的命。如果他现在用盐运案的证据逼国舅爷,以国舅爷的狠辣,只会更快对沈清辞动手——说不定今晚就会派人去东厂狱,用一杯毒酒,或者一把匕首,让沈清辞永远闭嘴。
他不能冒这个险。
萧彻站起身,玄色的宦官袍角扫过案上的纸笔,宣纸被带起,又轻轻落下,上面的墨痕晕开一小片,像一滴没忍住的泪。“国舅爷要的是沈清辞的命,我若用盐运案逼他,他只会狗急跳墙。”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漫天的飞雪,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现在,我要的是时间——你立刻带一队心腹,去边境找李老将军。”
“李老将军?”张千户愣住了。他当然知道李老将军是谁——那是当年萧凛麾下最得力的副将,姓李明岳,骁勇善战,对萧凛忠心耿耿。十年前萧凛被诬陷通敌,李老将军曾多次上书为萧凛辩解,结果被国舅爷记恨,借着“边境需要良将”的由头,把他贬到了最苦寒的北境,一待就是十年,音讯全无。
可从京城到北境,就算快马加鞭,日夜不停,最快也要五天。而沈清辞,只有三天时间。
“督主,时间来不及啊!”张千户急了,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李老将军远在北境,就算我们现在出发,等赶到那里,拿到证词,再赶回京城,沈大人……沈大人恐怕已经……”
他不敢说下去,可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来不及也要去!”萧彻猛地转过身,眼底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充满了狠劲,“你告诉李老将军,就说萧凛的儿子,求他救一个人——若他不救,我萧彻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掀了这大靖的天!”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在张千户的耳边。他跟着萧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萧彻如此失态——他家督主,从来都是把自己裹在坚硬的壳里,从不肯为任何人低头,更不会说出“求”字。可现在,为了沈清辞,萧彻不仅要放下身段去求一个十年未见的旧部,甚至不惜说出“掀了大靖的天”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张千户看着萧彻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心里一阵发酸。他知道,萧彻这是真的动了心,动了那个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想要守护一个人的心思。
“是,属下遵命!”张千户深深躬身,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只剩下坚定的忠诚。
他转身就要走,却被萧彻叫住。
“等等。”萧彻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递了过去。令牌是玄铁做的,上面刻着“东厂提督”四个大字,边缘还镶嵌着一圈银丝,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这是东厂最高权力的象征,持有这枚令牌,就等于持有了萧彻的权力,沿途所有驿站、关卡,都必须无条件配合。
“拿着这个。”萧彻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沿途所有驿站、关卡,都要给我开绿灯。若有人阻拦,不管他是谁的人,格杀勿论。”
张千户接过令牌,玄铁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却让他心里一阵滚烫。他握紧令牌,再次躬身:“属下定不辱使命!”
说完,他转身快步走出屋门,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雪夜里。
静尘轩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噼啪”声,和窗外雪落的“沙沙”声。
萧彻走到案前,拿起刚才张千户递过来的那块染血的腰牌。象牙的温润早已被血的冰冷取代,他的指尖拂过上面“翰林院典籍”四个字,眼底的寒意越来越浓。
国舅爷,太后……你们欠我的,欠萧家的,我会一点一点,全部讨回来。
他把腰牌扔在案上,转身走到书架前。书架上摆满了书,从《史记》到《资治通鉴》,从《孙子兵法》到《武经总要》,每一本书都被翻得卷了边,书脊上还留着淡淡的墨痕——那是他这些年,在深夜里,一边查案,一边学习的痕迹。
他伸出手,抽出最上层的一本《孙子兵法》。这本书,是父亲当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封面早已泛黄,扉页上还有父亲的亲笔题字:“彻儿,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他摩挲着扉页上的字迹,眼眶突然有些发热。父亲当年教他用兵,教他忠诚,教他要守护大靖的河山,可最后,却落得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父亲被锦衣卫带走时,回头看他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不甘和期盼。父亲是想让他活下去,可父亲没说,要让他怎么活。
这些年,他一直以为,活下去的意义,就是复仇。可直到遇到沈清辞,他才明白,原来活下去,还可以有别的意义——可以有一个人,让他愿意放下仇恨,愿意放慢脚步,愿意在黑暗里,守护一束光。
萧彻抬手,摸了摸左臂的伤疤。那道伤疤很长,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肘部,是当年逃亡时,被国舅爷的人砍的。那时他躲在破庙里,伤口流了很多血,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一想到父亲的眼神,想到萧家的血海深仇,他就咬着牙活了下来。
那时他以为,这世上只有仇恨能支撑他活下去。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有一个人值得他去护,值得他去等,是比仇恨更温暖的支撑。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风夹杂着雪粒子,一下子灌了进来,吹得烛火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差点熄灭。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窗外漫天的飞雪,望着远处东厂狱的方向——那里,关押着他想守护的人。
他想起第一次见沈清辞时的场景。那时阳光正好,沈清辞站在翰林院的廊下,手里握着本《史记》,眉头微蹙,正在和同僚争论“宦官干政”的话题。他说“宦官干政,乃国之祸根”,语气坚定,眼神清亮,像一束光,照亮了他这十年的黑暗。
他原本只想利用这束光,照亮他复仇的路。可现在,他却怕这束光被风吹灭,怕自己又要回到那个只有仇恨的黑暗里。
“沈清辞。”萧彻对着窗外的飞雪,轻声说,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比的坚定,“你一定要等我。”
等我救你出来,等我们一起找出父亲案的真相,等我们一起把国舅爷和太后拉下马,等我们一起去江南,看漫山遍野的桂花,尝最香甜的桂花糕。
雪还在下,却好像比刚才小了些。烛火重新稳定下来,在萧彻的脸上投下温暖的光。他站在窗前,身影挺拔,像一株在寒风中坚守的梅,守着他的执念,也守着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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