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朝宣和八年,秋。
凉风乍起,满城枫落,入眼一片或深或浅的红。
压顶的浓云散去,苍穹如洗,东厂一队人马踏过青石板上的枯枝,悄无声息,迅速在长安门外集结。
紧接着“吱嘎”一声沉缓肃重的闷响,巍峨高耸的红漆大门被几个侍卫合力推开,散朝的百官于紫宸殿内恭敬跪拜,待年轻的帝王从龙椅上起身,缓步离开大殿,朝臣们才相继起身,有序结伴而出。
路过安和门之时,打头的三、两个官员看见一旁的为首之人,方才还热议朝政的几人忽然噤了声,眼底划过不屑与憎恶,却又不得不硬憋着这股子情绪,谁都不再言语。
最多有那些个硬气的,重重“哼”了一声。
看这阵仗东厂又要来拿人了,百官静默行步。
大家都知道,这位面白到昳丽,甚至带了些阴柔气息的东厂厂督绝没有看上起那么好招惹,上任不过月余,已然拿下了朝中三位四品以上的大员。
不知这回,又要寻谁开刀?
身为朝廷命官,竟要时刻活在一群内宦的阴影笼罩之下,不少人都心有不服,甚至暗自唾骂,却然当一不小心撞上那人投来的目光,又倏然移开视线。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少招惹为妙。
白惜时负手立于路旁,面不改色、八风不动,大方接受百官观瞻。
直到工部侍郎方宪明出现在视野里,她才眸色微动,侧头瞥了眼手下,两名下属收到示意,握刀快步行至官道当中,衡刀拦下了对方。
“方侍郎留步,东厂有请。”
望向横在眼前那泛着寒光的两柄刀刃,方宪明分明已经心中有数,却不愿束手就擒,试图拖延时间,进宫寻求转机。
“本官尚有要务禀报,眼下抽不得空。”
说罢他调转步伐,转头就要再次往安和门内走去,然而未行几步,另外两柄冒着杀气的寒刀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白惜时缓步走到方宪明面前,好整以暇,“方侍郎,莫要顽抗。”
方宪明对上那双凉浸浸的眸子,心中一抖,扯开喉咙:“本官何罪之有?光天化日之下公正道义何在?东厂难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要残害忠良吗?”
显然,他这话是喊给其他人听的,意图挑起众怒。
“方侍郎,你要明白,不是谁嗓门大公正道义就站在谁边。”
白惜时不紧不慢:“三个月之前,那批被劫掠的官盐,卖出去后,方侍郎想必拿下了不少好处。”
“监守自盗,方侍郎又如何担得起‘忠良’二字?”
脑门霎时沁出豆大的汗滴,方宪明慌不择言,“白惜时,你这阉狗,休要含血喷人!”
人证物证俱已查实,不欲再与他多费口舌,白惜时转身,只丢下两个字。
——“带走。”
前一刻还高高在上的侍郎大人,一夕之间便沦为阶下囚,由东厂之人押解着,犹如丧家之犬跟在白惜时身后。
方宪明被吓得双腿发软,嘴上却不饶人。
“奸佞”“狗贼”“无根之人”轮番往白惜时身上招呼,吵得向来肃静的安和门格外突兀,也顺利引来了不少同僚的注目、同情、共鸣。
两个刚入仕的年轻官员显然被煽动了情绪,此刻正捏紧拳头,怒视白惜时。
瞧见前头挡事的二人,白惜时停下脚步,轻飘飘一个眼风扫过去。
“怎么,二位也有雅兴,随方侍郎一同去我东厂喝茶?”
闻言,那两人瞬间一怔,如临大敌,短暂的对峙之后,后头的官员上前扯了扯那二人的袖子,像是在规劝切莫意气用事,这一劝,那二人便犹豫起来,最后各自退开了一步。
白惜时勾起唇角,越过众人,在小太监的殷勤打帘下,跨上了马车。
独自一人坐于车厢内,外头方宪明的叫骂仍在继续。
白惜时对这些骂声不甚在意,她甚至觉得,有些地方方宪明骂得还算中肯,她如今的确算不得什么好人,也确实,无根。
待车轱辘有序转起,马车平稳行驶,确认不会有人在此时突然闯进,白惜时才收起了先前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视线扫过案几前那樽会反光的小铜壶,瞥见了里头的自己。
这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也好在她如今的身份是太监,本就被归类为不男不女的行列,倒也省得旁人怀疑上她的性别。
白惜时原是大学在读学生,穿越过来的时候,原身才五岁,分明是一个女娃娃,身份却是个小太监。
白惜时不知道原主为什么会入宫,又是怎样以女子身份混进来的,她那时候只知道,自己处境堪忧,极其堪忧。
因为年纪小遭人排挤欺负,原主被发配到了废太子的院中。而彼时还愿意待在废太子院中服侍的,只有三个人。
——一个宫女姐姐,一个老太监,还有顶着小胳膊小腿的白惜时。
废太子在六岁之时,父皇骤然猝死,彼时大魏朝内忧外患,为抵挡外敌入侵,太后和朝臣们商议后决定,改为扶持先帝的亲弟弟泰王登基。
而六岁的小太子,仍然做他的太子。
但当几年后太后去世,泰王又平定外患、坐稳江山,便起了废太子,立自己的亲儿子为储君之心。
后来,太子果然被废,而就在这档口,五岁的白惜时也恰好来到他的废院服侍。
主仆四人日子过得如履薄冰,经常抱在一起痛哭,又互相安慰,那时他们谁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东山再起,只盼望着冬日不要太冷,夏日饭菜不馊,今日不会突然被毒害至死。
白惜时除了这些,还要再加一样,那便是女儿身千万不能被人发现。
能好好活下去,就是彼时最大的愿望。
然而,不知是上天注定,亦或是因果轮回,自废了太子之后,泰王的两个儿子相继去世。
后来,泰王病重,后继无人,废太子被重新立为储君。
如今太子已登基八年,当年的宫女姐姐成了后宫最受宠爱的俞贵妃,老太监执掌司礼监,而白惜时,也于今年正式升任东厂厂督。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马车逐渐放缓,待到彻底停稳下来,白惜时睁开双眼,抛却回忆,重新换上一副冷漠阴阳的表情。
同时,唇角微勾,心中设想的是扮做一个斯文败类,俊美乖戾,然而当目光扫过那铜壶,她忍不住蹙眉,“啧”了一声。
好像用力过猛了些,举着铜壶又凑近瞧了瞧,白惜时面色更加不好,丢下铜壶,一把掀开车帘,阴恻恻走了出去。
斯文没瞧出来,后头两个字倒是被她拿捏的到位。
罢了,不笑了。
后续将方宪明丢回东厂,自有属下会审讯,白惜时处理完日常事务,抬头已见日头西沉,思考了一会,决定今夜不回宫中,还是去看看自己刚置办不久的府邸。
如今,她也算是真正有家的人了。
白惜时在夕阳下山之前踏入宅院,这时候便有家厮迎上来禀报,说是府上已经有客人等候多时,要送厂督一份大礼。
一刻钟后,白惜时坐于正厅之内,睨着堂中那份“大礼”,未置可否,继而掀起眼皮看向旁边两个眼熟的督尉。
“二位这是何意?”
那二人面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
“厂督,解家被抄家流放您是知道的。衙门定了,谢家几个未出嫁的被发卖至教坊司,由属下二人领头押送。”
那人不顾解柔云此刻已然被吓得瑟缩颤抖、魂不附体,强硬托起女子的下巴,逼迫她仰起脸对向上首的白惜时。
“属下一瞧,这解柔云可是京中难得的绝色,与其送至教坊司,不如送到厂督这里来,孝敬孝敬您老人家。”
另一人立刻跟着符合,“还请厂督成全咱们兄弟的孝心。”
二人在来之前早就打听过了,这位二十刚出头的厂督新置办了府邸,身边却一个女人或对食都没有,一般这种时候,身边正缺个知冷知热的人。
因而他们二人逮着机会就来了。
然而一番谄媚献宝之后,二人却没等来预想中的嘉许,白惜时面上没什么表情,听完甚至好半天没有说话,只垂眸,目光扫过眼睛哭到红肿的解柔云。
沉默的时间越久,这两个督尉心里就越发忐忑,难道,厂督竟不喜欢?
可即便是个太监,也算是男人,竟真有见到如此美人都不动心的?
兄弟二人倒是都心痒难耐得很,这女人细皮嫩肉的,厂督若是不笑纳,他们可就不客气了,正好这回占了先机,待送去那风月场子便找解柔云好好纾解一番。
恰在此时,白惜时却突然开了口,但这话显然不是对那兄弟二人说的。
“解姑娘,自己选吧。”她语调一扬,含着散漫。
好似对解柔云的去留并没多大兴趣。
堂下女子正处于极度的惊慌之中,听了白惜时这话,反映了许久才意识到那人是在对自己说话,怯生生望向上首之人,解柔云对这位厂督一无所知,此时,才算是第一次鼓起勇气观察。
上首之人,皮肤很白,眉眼卓艳飞扬,但一双漆色眸子望向自己时,却透着股阴翳,如同三九寒冬喝下一杯带着冰碴子的水。
但解柔云又不得不承认,他很好看,甚至可以说是第一眼就惊艳的醒目,是一种太监才会有的,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独特阴柔。
与自己预想中凶神恶煞的厂督有很大的出入,因而解柔云竟出现了片刻的怔愣,直到对上那人的目光,解柔云浑身瑟缩了一下,害怕地低下头。
听说,太监折磨人的腌臜手段很多。
可若不留在这里,等去了教坊司,她知道境况只会更惨。
送她来的这两个男人就曾用黏腻恶心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逡巡,在未进白府之前,她也听见二人毫不避讳地谈论,若是厂督不收,他们会如何把自己当作玩物消遣。
令人作呕。
解柔云没有那么多时间权衡考虑,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但至少厂督,没有用那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她。
于是她颤抖着嗓音,做了自己都不知道是对还是错的决定。
“求,求厂督收留。”
看着美人梨花带雨,惊慌忐忑地等待着自己的答复。
白惜时支着脑袋,居高临下,“那便留下吧。”
继而吩咐侍候在一旁的家厮,“将她交给孟姑姑安顿。”
孟姑姑孟遥是白府的管家,也是目前唯一知道她女子身份之人。
说罢白惜时起身,没再理会堂下几人,径直走了出去。
这两个督尉,用一个无辜少女当做升官发财往上攀爬的筹码,手段算得上下作。
至于解柔云,白惜时不怎么打算去管,将她交给孟姑姑便是,不过是多一张嘴吃饭的事,留下也罢。
当天夜里,孟姑姑在安顿好解柔云后,亲自服侍白惜时洗漱宽衣。
孟姑姑年过四十,手脚麻利、精通药理,是白惜时在十四岁那年救下之人。
屏退下人,再插上门栓,确认左右无人后孟姑姑才重新走过来帮白惜时脱去外袍,卸下藏在里头穿戴了一整天的金丝软甲。
这金丝软甲乃当今圣上赏赐,得到后孟姑姑还特意为白惜时在软甲中加了硬条板,遮掩她胸口的柔软起伏。
如此即便对方一拳打到白惜时的胸膛,也很难发现端倪。
金丝软甲卸下后,还剩最后一层藏在里衣当中的裹胸。
白惜时此刻已不见人前的阴冷,稍稍低下些身子,展开双臂道:“姑姑替我解开吧,一连绑了好几日,实在憋闷得厉害。”
孟姑姑闻言,很快将白布一圈圈绕了下来,当最后一条束缚从身体上解除,白惜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
眼下是深秋其实还好过些,每每到了夏季,这些裹胸更是绑得白惜时浑身都会起痱腌红。
看着整个人明显松懈下来的白惜时,孟姑姑眼里有些心疼。
“厂督好不容易回来,热水已经备好,待沐浴过后今夜便松快地睡一觉吧。我一直在外间守着,厂督不必忧心。”
白惜时眼下确实很需要一个热水澡,听罢点头,“如此便有劳姑姑了。”
是夜,白惜时卸下捆绑和束缚,沐浴过后的确睡了个好觉,因而起床后通体舒畅,心情也颇佳。
然而这种舒畅只堪堪维持到出门,因为在自家的宅子门口,她便被人指着鼻子,大骂“卑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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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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