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荣裳勾唇蔑笑,既不反驳也不诘问,事到如今,是非对错已经没有讨论的必要了。
气氛霎时凝滞,直到午膳时间将至,华荣裳毫不留情出声送客:“怎么?贵妃娘娘还不走,难不成指望本宫设宴招待?”
好一阵头晕眼花,韩素心咬了咬牙,撩袍扑通跪在冰冷的碎瓷片上,锥心之痛迟钝地传遍全身,她红了眼眶,死死掐着双手,高傲的头颅低下了。
“长公主,我只有聿儿一个孩子了,看在他是皇室血脉的份儿,求您放过他!”
华荣裳忍了又忍才没当场笑出来,抬高下巴扬声问:“娘娘这是做什么?本宫何尝伤害过聿儿?”
韩素心泪眼朦胧地抬起下巴,颤声说:“这是你的长公主府,他只是个瞎眼的孩子,能去到哪儿、听到什么,皆在你掌控之中。华荣裳,你要报仇尽管冲我来,莫要伤害聿儿。”
“你怕是失心疯了,尽说胡话。”华荣裳偏过头,不以为意地捡起一方手帕把玩。
“我知你恨我,可聿儿是无辜的。”韩素心充耳不闻,语速愈发急促,“八咏楼牵扯甚广,聿儿心性单纯,若上报皇帝,必受责难,八咏楼已渗入王宫,聿儿和我之后,就是云妃、如霜,最后只剩下皇后一脉,你想要我们这么多人的血为太子铺路,未免也太疯狂了!”
“为太子铺路?”
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华荣裳大笑不止,眼角都沁出了泪花,她边笑边喘,用指节揩去泪花,看傻子似的看了眼呆住的韩素心,大发慈悲道:“错,大错特错,太子不需要本宫铺路也能顺利继承大统,实话告诉你吧,我恨的不是你,而是皇帝。”
蓦然凶恶的眼神吓得韩素心一个激灵,摇晃间手掌撑向地面,指尖传来尖锐剧痛,散落的瓷片上凝结着一滴血珠。
“你、你疯了……”她顾不得痛,喃喃自语,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
地砖被茶水洇出蜿蜒暗痕,面前投下一道更深的阴影,华荣裳淬了毒的言语恶狠狠扎在她心上:“韩素心,你且睁大眼睛看着吧,看本宫怎么把利用过我的人全都送下地狱,乱吧,越乱越好,哈哈哈哈哈……”
“可是——!”
震惊使得韩素心暂时失语,回过神立马抬头欲辨,但剩下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亭中唯余她一人尔。
她失魂落魄瘫坐在地,悲切掩盖了膝盖传来的阵阵刺痛,思绪纷乱如麻,怎么也想不通原本万事以北苍为重的“镇国长公主”,为何突然性情大变,以至于与皇帝亲哥反目成仇。
是夜,韩素心夜不成眠,也许是心理作用,即便点燃气味最浓烈的熏香,那股新鲜苦涩的铁锈味依旧挥之不去。
烛火如豆,她出神地想了一整夜,皇帝御驾亲征不知几时会回,混沌的脑子灵光一现,想起来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存在:太上皇,皇帝和华荣裳的生身父亲。
当年华家灭门惨案过后,只此三人幸存,但太上皇因曾受酷刑,全身筋脉尽毁,形同废人,他不愿再显露人前,早早地归隐了。
迷雾山林离王城相当近却相当荒芜,从此往外三十里开外才有第一户人家,而此地亦是太上皇不为人知的隐居地。
这是太上皇自己挑的地方,山明水秀,适合终老,华荣裳偶尔来访,却常吃闭门羹,大病大灾过后,人的性格保不齐会发生千变万化。
乌策一头扎进迷雾山林,四周草木萎靡,歪斜枯槁,死气横生,不祥的鸦啼一直在遮天大树上空盘旋。
他小心挪开挡路的荆棘,累得额头冒汗,咬牙切齿低语:“长孙春来,你要是敢耍我,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手扒了你的狗皮。”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乌策终于找到了图纸上标红的秘径,不等他欣喜,侧后方忽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山林多猛兽,尤其这种荒芜许多年的深山老林,他警惕地摸上腰边佩刀,缓缓调转脚尖,放轻呼吸,没惊动一片枯叶。
若是野兽还自罢了,就怕来者是人。
可怕什么偏来什么,刀尖抵上来人喉咙那一刻,乌策双眼一眯,问:“老人家,深山老林,您来这里做什么?”
鬓发全白的老头身形佝偻,一只眼深深陷进眼眶,鼻梁塌陷,眉骨畸形,褐色皮肤与地上的枯木一般磕碜,花色棉袄破了好几个洞,露出内里斑驳的杂毛,这种毛粗硬少绒,保暖效果极差,但在这个时代,普通百姓有此棉袄已属大幸。
老头混浊细小的另一只眼慢慢抬起,看向比他高了半个身子的男人,不躲闪也不畏惧,反而咧开没有牙的嘴笑了,艰难且嘶哑地说:“采药,给孙女治癔症。后生,刀拿稳些,老头子骨头脆,经不起吓。”
那棉袄上除了山野的土腥气,还夹杂着极淡的龙涎香味,乌策暗自揣度他的来历,结合此人年纪与陈年旧伤,登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末了,他收刀归鞘,假意搀扶:“老人家莫怪,鄙人行走江湖,不免多疑了些。请问老人家,山中是否有一座荒庙?”
指尖暗中发力,乌策扣住老头脉门试探,后者手腕筋脉滞涩,搏动微不可察,必是断过手筋。
老头不闪不避,甚至借此发力,迫使乌策主动将其扶至枯树干边坐下,他走路有些跛,两只脚无法抬起,每一步都重重擦着地,很难想象这样身负重伤的人能独自走到这里来,除非他本就住在附近。
见状,乌策不受控制地暗暗亢奋起来。
坐定喘了会儿粗气,老头才砸吧着嘴问:“有是有,你去做甚?”
“拜佛。”乌策不假思索道。
“哈……哈哈……”
老头体虚气短,笑得断断续续的,乌策都担心他一不小心把自己笑晕过去。
好在他只笑了两声就停下来直勾勾看着乌策,嘴角咧得更开,露出黑洞洞的口腔:“后生,野佛拜不得啊,那庙里的东西早不是佛了。”
乌策像是生了反骨,抱着刀似笑非笑辩驳:“哦?我看不见得,都是佛,何来野佛正佛一说?”
他认识的人中,就有一个嗜血如命的“杀佛”。
“多年前,那庙里供奉的还是尊慈悲菩萨,香火旺盛,”老头僵硬地转动脖子,抬头望了望荒寺的方向,带着追忆往昔的情怀极慢地说,“某一天,一伙流寇杀人占庙,推倒菩萨像,换上了他们的邪神像,以活人祭祀,自那以后,进庙的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原来如此,”乌策恍然大悟点头,话锋一转道,“但小子听说皇帝派人剿过匪了,此庙也随之荒废,至于邪神像嘛——我猜,那是太上皇您自己的像。”
“此地距王城十几里,往后三十里无人烟,太上皇,您说您住在附近,住的不会就是那座荒寺吧?”
乌策一脸成竹在胸的笑,八咏楼的消息网遍布天下,虽说成煦帝严密封锁了有关太上皇的一切信息,但不难猜出,他不会离成煦帝太远,成煦帝也绝不会放任不管。
此间,老头那只鼓突的独眼始终牢牢盯着他,一次也不曾眨过,话音落下时,老头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了,看着格外瘆人。
他张张嘴,吐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词:“善哉。”
警惕放松些许,注意力也就散了,乌策等着老头承认他就是太上皇,岂料下一刻,原本行动迟缓的老头拂袖立起,数枚钢珠从袖中激射而出。
饶是乌策早有防备,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来得及抬刀抵挡,刀光四溅,噼里啪啦的动静沉寂之后,他再抬眸,眼前已没了那个乌龟似的老头。
“果然是装的。”他冷哼一声,抬头向四面八方喊话,“你跑不掉的,我一定会再抓到你!”
控制太上皇,正好能够制衡成煦帝。
“哈哈哈,”沙哑的笑声回荡在逐渐浓重的迷雾上方,中气十足,“后生,现在走还来得及,否则,你就留下来陪老夫吧哈哈哈——”
乌策摇开折扇,望向小径尽头,眼中燃起兴奋的火光:“谁陪谁,还不一定呢。”
言罢,他大步向前走去。
夜鸦频频啼叫,转眼到了傍晚,穿过迷蒙雾色,小径通幽处,一座爬满枯枝烂藤的寺庙静静矗立。
寺外环绕参天古树,华盖如荫,破砖烂瓦和草木朽在一堆儿,粗壮有力的树根拱裂了青石砖,砖缝里冒出一丛丛比人高的野草,淹没石阶,朱漆剥落,露出灰白的夯土,梁木裸露,只剩下主殿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屋顶。
从外向内看去,主殿大门洞开,殿内黑黝黝的,几块阴影闪着冷光,乌策把横刀用成了镰刀,一路走一路割,好容易到了主殿门外,殿内的萧条却让他怀疑地止步了。
屋顶长了棵绿油油的小树,藤蔓缠着金柱蜿蜒到顶上,然后软弱无力地垂下,影子投在门槛上,像是一把吃人的九齿钉耙。
悬在梁上的褪色经幡,翻倒的供台,燃了一半的香烛,滚落的半边佛头,空洞洞的眼凝视虚空,风一吹,发出凄厉的呜咽低啸。
佛台上的佛相残缺,端着的手掌筑起鸟窝,佛龛被暴力撬开,一具动物尸体蜷缩在侧,蛛网遍布每个角落,旁边墙壁还残留着壁画的痕迹,雨水长年累月冲刷之下,早已不辨原来模样。
一串铃铛吊在佛相正前方,也许是生锈的缘故,乌策砸去好几颗小石子,吊铃铛的红绳都快断了,也没听铃铛发出半点声响。
他调转脚尖先看了旁边的几座小殿,情况如出一辙,唯有一间极其格格不入,这里供奉着太庙里撤下的先皇室牌位,先帝赫然居中,牌位擦拭得干净如新。
谌谌下一章就回来了,夏夏也马上杀到[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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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太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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