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从未如此漫长。
对于挤在屋顶、祠堂、高地……一切能够容身之处的黑水县幸存者来说,昨夜,是他们一生中最接近地狱的时刻。
那毁天灭地的轰鸣声,仿佛是天穹塌陷的序曲。紧接着,便是那如同万马奔腾、千军冲阵般的滔天水声。他们听到了房屋倒塌的巨响,听到了牲畜绝望的悲鸣,听到了被洪水卷走的人们,那最后一丝被瞬间吞没的、短促的呼救。
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每个人的心脏。他们 huddled在一起,在无尽的黑暗与轰鸣中瑟瑟发抖,分不清脸上流淌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们不知道那道被主动炸开的城墙,究竟是打开了生门,还是敲响了通往地狱的丧钟。
他们只能等待。
在漫长的煎熬中,那恐怖的水声,终于开始缓缓减弱。咆哮的巨兽,似乎耗尽了力气,从狂暴的怒吼,变成了低沉的呜咽,最终,化为一片死寂。
当天边,第一缕灰白色的晨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阴云,洒落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时,劫后余生的人们,才敢颤颤巍巍地从藏身处探出头来。
然后,他们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整个黑水县,仿佛被神明用一把巨大的泥铲,狠狠地刮了一遍。
城东,那片曾经也算繁荣的区域,此刻已经彻底从地图上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一望无际、还在缓缓流淌的巨大泥沼。破碎的房梁、残破的家具、甚至还有一些来不及逃走的牲畜尸体,半浮半沉地散落在浑浊的水面上,构成了一幅凄惨的末日图景。
而那道被炸开的东城墙,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狰狞的豁口,浑浊的河水,正是从这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最终汇入了远方的白鹭洲。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转向城中心和西面时,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与不敢置信。
城中心那高大的钟楼,县衙的屋顶,西城的民居……甚至是那座最关键的、储存着他们活命粮食的官仓,都完好无损地矗立在原地!
虽然街道上同样覆盖着厚厚的一层淤泥,虽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土腥和腐烂气味,但他们的家,大部分的家,都还在!
他们,真的活下来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哭喊出声,那压抑了一整夜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彻底爆发。
人们相拥而泣,喜悦的泪水混合着悲伤的雨水,尽情地宣泄着。他们为逝去的邻里而悲伤,为被毁的家园而心痛,但更多、更多的,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死里逃生的庆幸!
“我们活下来了……我们真的活下来了!” “苏大人的法子……真的有用!那不是妖法,是神法啊!” “是苏家救了我们!是苏小姐救了我们全城的人!”
敬畏、感激、狂喜……无数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汇入成一股最原始、最真挚的洪流,涌向了同一个方向——县衙。
他们要去找那个创造了奇迹的家族,去叩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然而,当第一批百姓自发地聚集到东城墙的决口处时,他们却看到了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里没有庆祝,没有喜悦。
气氛,凝重得像是铅块。
那位创造了奇迹的苏家大小姐,苏月,此刻正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上。她那身本应干净整洁的衣衫,沾满了泥点和草屑,一张清丽的脸上,写满了从未有过的疲惫与焦灼。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下游那片被洪水冲刷得面目全非、此刻已化为一片泥沼的洼地,仿佛要在那里,找出什么来。
在她的身边,是同样神色凝重的都尉王虎,以及一队精壮的士兵。他们没有理会城中百姓的欢呼,甚至没有时间去统计城内的损失。
从洪水退去的那一刻起,苏月便带着他们,第一时间冲到了这里。
他们在寻找,寻找那个为全城人换来生机的英雄。
他们在寻找夜风。
“苏小姐,您……您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王虎看着苏月那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嘴唇,忍不住劝道,“这里已经冲刷成这样,下游又是一片汪洋,找……找到的希望,实在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在那种毁天灭地的爆炸和洪水中,一个人,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苏月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继续找!扩大范围!把所有能派出来的人都派出来!沿着沼泽的边缘,一寸一寸地给我找!”
她的冷静面具,在这一刻,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那双总是平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一簇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担忧”和“恐惧”的火焰。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响着夜风离去前的那句话。
——“回来拿。”
——“好。”
他答应了的。
他答应了要回来拿那剩下的一半赏金的。
这个该死的、唯利是图的生意人,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为了区区五十两黄金,就赖账呢?
搜寻,在艰难地进行着。
决口附近,是被爆炸和洪水冲刷出的巨大沟壑,一切都被搅得面目全非。而下游的沼泽地,更是成了一片绝望的泥潭。厚厚的淤泥,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一切。士兵们用长矛和木杆,小心翼翼地在泥沼中探查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渐渐升高。希望,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地变得渺茫。
就连最乐观的士兵,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沉重。他们开始相信,那个如天神般降临、又如流星般离去的英雄,恐怕已经……尸骨无存了。
苏月的身体,开始微微地晃动。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精神和体力都早已透支到了极限。支撑着她的,只剩下那最后一丝不肯放弃的执念。
就在所有人都快要绝望放弃,王虎准备再次开口劝说苏月回去的时候。
“那……那是什么?!”
一名眼尖的士兵,突然指着远处一棵被洪水冲倒、半截都陷在泥里的歪脖子树,发出了不确定的惊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在那棵歪脖子树虬结的根须之间,似乎有一角不同寻常的、带着点蓝色的衣料,在灰褐色的泥浆中,若隐若现。
“快!过去看看!”苏月的心脏猛地一跳,也顾不上脚下的泥泞,第一个朝着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众人立刻跟上,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那棵歪脖子树旁。
“挖!用手挖!”
王虎嘶吼着下令。
已经顾不上工具了。包括苏月在内,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用自己的双手,疯狂地刨着那冰冷、湿滑、散发着恶臭的淤泥。
泥土飞溅,沾满了他们的脸和衣服,但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心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挖开它!
泥土被一层层地刨开。
先是一截手臂,然后是肩膀,接着是整个被泥浆包裹的、人形的轮廓……
终于,他们挖出了那个被深埋在泥沼之下的人。
他浑身是伤,被厚厚的泥浆包裹着,早已昏迷不醒,面目模糊,仿佛一尊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泥塑。
是夜风!
苏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颤抖着伸出手,探向了他的脖颈。
冰冷。没有脉搏。
不……
就在苏月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的瞬间,她的指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跳动。
一下。又一下。
他还活着!
那一刻,苏月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混合着后怕的酸楚,猛地涌上心头,让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爆炸的巨大冲击波,将夜风掀飞了出去。也正是这股力量,让他越过了那些坚硬的废墟和乱石,恰好落入了下游这片最柔软、最深厚的泥沼之中。厚厚的淤泥,像一个巨大的缓冲垫,奇迹般地保住了他最后一丝性命。
“快!把他抬出去!快去找大夫!”王虎激动地语无伦次,指挥着士兵们小心翼翼地将夜风从泥坑里抬了出来。
“我就是大夫!”
一个急切而沉稳的声音传来,李淑芬在两名家人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赶了过来。她的手中,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药箱。
她让士兵们将夜风平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草地上,自己则立刻跪在了泥地里,开始进行最快速、最专业的检查。
她先是用清水,仔细地擦去了夜风脸上的泥污,露出了他那张苍白如纸、却依旧轮廓分明的脸。
然后,她撕开夜风肩头早已被血和泥浆浸透的衣物,检查那处箭伤。又顺着他的身体,检查四肢和躯干。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她。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苏月站在一旁,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却浑然不觉。
终于,李淑芬站起了身。
苏月立刻迎了上去,急切地问:“妈,他怎么样?”
李淑芬的脸色,却无比的凝重,甚至比刚才看到那滔天洪水时,还要凝重。
她看着女儿,缓缓地摇了摇头。
“外伤看着吓人,肋骨断了两根,左臂骨折,肩上的箭伤虽然深,但万幸没有伤到要害。这些……都是次要的。”
她的声音,将现场刚刚升起的一丝喜悦,再次打入了冰窟。
“他呛入了大量混杂着泥沙的污水,我听他的呼吸声,里面全是杂音,肺部已经严重感染,所以才会高烧不退。”
李淑芬的目光,落在了夜风那处血肉模糊的箭伤上,又看了看周围这片污秽不堪的沼泽地,最终,她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对苏月说出了最残酷的结论:
“最致命的,是这个。在这种地方,这么深的伤口,泡在这样的脏水里,一旦得了‘破伤风’……神仙难救。”
“破伤风?”苏月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词汇。
“一种风毒,会顺着伤口,入血封喉。”李淑芬的声音里,带着一个医者的无力感,“一旦发作,全身抽搐僵直,最终窒息而亡,无药可医。”
“我们……得准备最坏的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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