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年轻的星域,每一点痕迹都涌动着蓬勃的生机。
甚至弥漫的尘雾都显得更浪漫。
在星光深处,祝羲轩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沉默,坚韧,执着,以至于让他察觉到了一丝孤注一掷的无怨无悔。
一如苍山之上的郁郁苍苍,只是久无人居,连鸟兽的踪影也一并消失在明灭可见的溪流之侧,未免显得过于寂寥。
是没有杨柳青青的白铭鹤。
祝羲轩忽然发觉自己从未勘破过这位长辈身上笼着的重重迷雾。如今想来,他身上飘飘乎遗世独立的气质,怎能是一句常年身在山水中,不染人间烟尘可以概括的。
星河漫漫在祝羲轩心中有难以契机的地位,然而他在天地彼岸忽然看见立着的白铭鹤。
于是再次想起不知其所至的祝义山。
他在沉默中独身前行,不敢放出微弱的灵识仔细感知。
故乡本来是确凿无疑的存在,可是现在却蒙上了一层云影。
祝羲轩如此强烈地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或者是说,到底为了什么而存在。
星光如同潮水般行经身旁,最终如游鱼归海般汇于一处。
那个地方实在太显眼,又太脆弱。
那是真真切切的虚无。与天道同源而生,然而固执地将星空撑开一隅。
不切实际地向着寂寞而生的崭新的天地。
祝羲轩应了它迫切的呼唤,朝着那方向走去。没了蝴蝶开辟道路,即使近在眼前,也如同长路漫漫难以前行。
指引的方向渐渐传来阵阵诵经之声,似乎是上古之时祭祀中的颂歌。那声音跨越了千年万年仍然铿锵,一击一击重重敲打在祝羲轩心上,仿佛叩问,仿佛呐喊,振聋发聩。
离虚无越近,步子越来越沉重,星域并无任何变化,只是身前盘踞的不再仅是肉眼可辨的安静的灵力。沉默流淌的规则之外,庄严的诵读声中夹杂了嘈杂的交谈,少了磅礴的气魄,多了自在的从容。
古往今来的人们站在一起,无论凡俗平庸之辈,无论得道成仙之大能。难以计数的人站在那一端,虽居于无穷天道之中,渺小如沧海一粟,但越过千年光阴万里疆域,竟然就能开辟出常理之外的绝境。
祝羲轩终于走到虚无之中。
刹那间一切喧哗荡然无存,没有银河垂地,也没有道法交织。
他伸手向四周试探般地触碰,只一丝一毫的移动,幽府深处就涌入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
绵绵不断,不绝如缕。像是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倾诉的异乡旅人。
祝羲轩问:“为什么要撕开天道的帷幕?”
一片寂静中无人应答,唯有叹息声划过岁月长河,却已经消了哀愁,散了悲伤。
在独属于人间的盈尺之地,祝羲轩看到了此生不能忘。
白光席卷了郁郁山川,犹如狂风过境,人间在混沌中自此凝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尽皆停滞在一瞬间,神识俱碎,立于原地,痴傻如木偶。
修为低微的修士周身灵力环绕,苦苦抵御无孔不入的白光。然而人力岂能及天威?下一刻便是魂飞魄散不剩尘埃!
大能者自保之余尚有喘息之机,企图在浩劫中守住一片净土,却被白光里弥漫出的混沌不留情面彻底抹杀!
万里长空之外的星空一隅骤然塌陷,在流转的天地道法中灰飞烟灭,成为星域中一片黑暗,再不知其踪迹。
唯有虚无。
作为坟墓前屹立的碑石,与之同路,飘荡在璀璨的星空。
祝羲轩眼角淌血,心口像被利刃撕开一般受着剜心之痛。
钟灵毓秀与他同源,他眼中的白光之下河山破碎,子规啼血,伏尸百万,红遍山原。
这里…原来也有着人间么?
祝羲轩踉踉跄跄地从虚无中向外跑,不敢回头,却又在与星辉斑斓的交界处屏息了一瞬间,驻足不前,旋即心神大震,转身回返。
他颤抖着跪在颂歌里,俯首贴近模糊存在着的山河遗迹,不敢睁眼,问:“我…从这里来吗?”
天道至理掩盖住的风从虚无之中吹来,悲鸣不止,如泣如诉。
永远存着,留与后人说。
祝羲轩借着这最后一点辉光,看见淤泥中依稀生出了亭亭青莲。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虽迟但到。
映出了覆灭之后从远方应邀而至的千万道剑光,犹如坠落的流火之矢,在天理不容中,引渡人间残留的缕缕血脉,毅然背道而去。
他不由得热泪盈眶,在光影散去的最后一瞬,一边拜谢,一边喃喃:“…小师叔。”
一切已经如此清晰明了。
长林不是故乡,却是雨骤风狂后仅存的希望。
白铭鹤去往朝元是意料之外,祝义山十年远游是必然之中。
祝羲轩忽然想起离开白府前接过的画卷。
那上面好像什么都有,祝义山也许有万语千言,尽皆融在了笔墨中,如同早早就为他铺好的前路。
甚至…祝羲轩脑海中闪过白光漫过山原,重归天道时最后一刻的画面,生出了骇人的念头。
即使其中许多缘由仍然无力解释,但这已是最好的办法。
光与暗没有明显的界限,祝羲轩沿着来路走了数十步,忍住翻涌成海的心绪,迫使自己回头。
天威浩浩不可侵犯,流血漂橹之惨象一眼已刻骨铭心。祝羲轩想,朝元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吗?
不会罢。还有先生,还有小师叔,还有誉满山河的四圣和虞娘娘…以及莽莽魔疆中的军师祭酒。
虚无一隅像是颓圮的篱墙,浮沉飘摇,难以辨析。可是他知道,星光辉映之间,岁月交缠之前,那里曾经有一方天地,万里人间。
如今山河破碎,繁华不见。
然而天道终究无法磨灭生命存在的痕迹,流淌的血液会在另一边再次聚成泉源,延续流传。
天道不是庇护,更非寄托,唯有一捧黄泉,是仅属于人间的净土。
它来自于天地,却生来与之对立。
祝羲轩将左手按在幽府的位置,对着广袤无垠的宇宙,背倚星光,渺小得犹不及飞掠过的陨石。
然后闭着眼睛对自己说:“你不是天道,你要做幽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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