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白婉茹和祝羲轩离开白府,这里几乎一直空着,几个婢子偶尔洒扫庭院,事毕之后也就各自回家去。当初慕名而来者车马络绎不绝的场面在经过大半个月后,最终消失得一干二净。
夏日的杨柳枝叶繁茂,院子里随着一日比一日热起来的风渐长的浓阴挡着日光,几支亭亭的荷花荡着身子,对陌生的客人点头示意。
宋青书打量着四方庭院,打算着要是哪一天落得一身清闲,一定要学着,在偏远小城买下这样的府邸,然后任枝头鸟雀争鸣。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实现这心愿。若是想要有家,总是得先找个其他什么人作伴,然而这人,又怎样才能找得回来。
白铭鹤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回了府,靠在柳树上眯着眼睛看宋青书。
真是奇人。
不,也许并不能算作人。
他眼中天地灵力流转的痕迹如有实质,交错横斜地织成天地山川。唯独宋青书是个异类,身旁独独地空出一块,流淌着晦暗深沉的类似于灵力一般的气流,捉摸不定,仿佛连天道也避之不及。
如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鬼魂,却有青年人的风骨,好生奇怪。
宋青书站在白铭鹤前面向他拱手作揖,道:“久闻前辈大名。”后一半话则被压住,吊着不肯宣之于口。
两个人带着微笑相对而立。
像两只狐狸静观其变。
白铭鹤探察够了,隐隐对宋青书奇异的身世有了答案,心知来者是友非敌,也许还有求助的打算。于是扬手装作随意地往苍山某一处指过去:“李青莲不在,没人拉你寒暄。”
宋青书藏在广袖中的手掌紧紧握着有些发抖,躬身道谢:“多谢前辈指点迷津,后生不胜感激。”
白铭鹤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敛了虚假的微笑,换作平常冷淡的样子,出声提醒:“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宋青书猛然回头,发觉自己进城前采下的那朵野花不知不觉间竟然到了白铭鹤手上,在对方掌心上安静地开放,鲜妍可爱,比长在花枝上时更加生机勃勃。
他这才明白自己还是掉以轻心了,对着白铭鹤这般深谋远虑,难以揣测的人,怎样谨慎都不为过。
宋青书走回去慎重地接过了那朵花,仍然缠在指尖,飞掠而起,就此离开。
白铭鹤抬手在空中画了几道符文一样的痕迹,势成之时每一道笔画都化作柳枝纤长的叶片四散飞去,隐没在远处的崇山峻岭之中。他抚掌而笑:“终于开始了。”
祝羲轩攀上凌霄台有多疲累,下山时就有多么清醒。他从未料到,天道与人间的纠葛,竟然会如此残酷。
先生没有回答他朝元是否会重蹈覆辙,但他自己认为答案是确凿无疑的。若非如此,何必引他去往星空深处,找到破碎的故乡,看见不知多少年前血流千里的另一方人间?
白光如有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肩上突然落下巍巍如泰山的重担,祝羲轩迷茫无比。
转过石子路,他看见宁卿跟在苏泽身后立在山下等他们,不远处站着一个陌生的青年。
那青年是可与苏泽相媲美的丰神俊朗,却完全是另一种风姿。
自从祝羲轩跟在先生后面出现,宋青书就一直紧盯着他,那眼神中有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忐忑不安。
他回来还没有很久,但是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早就想得明白透彻。
宁卿跑上前来拉着祝羲轩的衣袖,见他闷闷不乐紧锁眉头的样子,不免疑惑,于是抬头以眼神询问苏泽。
苏泽神色不变,摇了摇头。
趁着三人眼神交汇的功夫,先生已经踱到了宋青书面前,指一指祝羲轩,问:“你是来找他的么?”
宋青书向老人拜礼,这才点头:“是的。”
老人道:“你且等等,我去问问他。”
祝羲轩靠在宁卿肩膀上腿脚乏力,眼神有一搭没一搭地从宋青书身上划过。看过了如此罕有的景象,他即使思绪万千不得排解,终究有了许多体悟。祝羲轩晓得这青年是为了自己而来,可是又不知道缘由。
他满心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不错,天下修士千千万万,群英荟萃数不胜数,即使天威浩浩常人难以抵抗,但毕竟有那样多的大能巍巍如山立在苍生之前。即便真是要培养总角之年的孩童,那选择也多如牛毛。祝羲轩自认是平凡之辈,怎么也想不出来这沉沉重担如何就落在自己肩头。
他回答先生:“我什么也不知道,恐怕帮不了什么。”
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向宋青书摆了摆手。
祝羲轩明白地看到那青年眼里的希望像烛火一样飘摇地暗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类似于惘然的惆怅。
转瞬即逝。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错事,伤人至深。
这就令他大为不忍了。
老实说,他度过的十一二度春秋里,所见所闻与近来所感绝不能相比,可是这样多年过来,长林的风物早已化作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为人谋而尽其所能,勿行有违本心之事,不可以善小而不为…若此种种,确实无人挂在嘴边,时时提起,可纵使是坊间小贩,其行事原则,大抵依照如此标准。公道自在人心,祝羲轩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不必说是从未做过什么恶事,就连半分害人之心也无。
青年面容上如烟火般消逝的光芒狠狠地敲在他心上,仿佛沉重的木槌规律的撞击。
这样不妥。
“不对,先生,这位公子要问我些什么?我…也许还是有一点办法罢。”
苏泽在十数米开外与宁卿并肩立着,闻言挑了挑眉,左手动了动,在宁卿掌心写了个字。
手指转转停停,笔画奇怪无比,将断未断,好似晦涩的阵图。
宁卿屏息凝神,艰难地辨析出这个字是只在远古神话中出现,古老得近乎失传的象形字。
他从前在藏书阁里随手翻阅先生亲自编篡的古籍时见过。
苏泽指尖在宁卿手掌的纹路间落下最后一笔:“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