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伐骨

苏泽太了解宁卿的性子,本就不放心两人冒冒失失地去,更何况是素来随心所欲肆意而为的小师叔的承剑阁。

只是他对隐阁的一切了如指掌,最大的忧虑也不过是如何安慰惹出麻烦来的宁卿。

然而苏泽还是远远低估了他不能算的变化。

先生逍遥自在不是世间人,茗姨虽然温柔细致,毕竟还是有分别,终究不便事事相谈。自从宁卿渐渐大些,引了星光凝气而成,他想着出了差错的时候能有应对之策,就默默修了两心通。

两心通不是什么高深的法门,寻常小门小派也有心诀,只是这法子限制太多,不易修行,一个疏忽往往还招人厌烦,劳心劳力却用处不大,因此少有人研习。

若非彼此都修习此术,单单一人用两心通感知是决不会被发觉。刚开始时宁卿对此应当是毫不知情。加之苏泽平日里也不刻意查读他心中所想,这事也就成了独一无二掩藏在他心中的隐秘。

苏泽靠在楼梯侧,闭着眼睛仔细听着宁卿急转变化的心声,估着时间差不多了,正欲前去。脑海中毫无防备地涌入带着哭腔的呼喊,推门而入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

还真是不能轻看了。苏泽有些头疼,暗想是否应该把记载旁门左道心诀的书稿看紧些。

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出了宁卿心中一点点非分之想,但是感情之事实在非同小可,更遑论两人加起来不过活了不值一提的几十度春秋。

苏泽走过天涯海角,自认为在四季交迭里已经磨去了干干净净的少年意气。他想护着宁卿胸中一颗坦荡赤子心,既然如此,便不能够。

祝羲轩昏沉在榻上,由人清理了血迹,若非面色苍白如纸,倒当真看不出异常。除了他自己,此时谁也无法知晓难以言表的苦痛。

白光似乎与天地共生,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无形无神的白色,挣扎着穿进他破损的血肉,企图将他同化,或是抹杀。

在神识飘摇几欲崩溃的边缘,他终于抛弃所有,融身其间。

死亡在近处徘徊不定,剑息缠绕于骨骼间,白昼变化成黑夜,像是勾人的深渊。

在从不可知之处溢出的墨色里,祝羲轩像是被温泉水包裹着。陌生的温暖令人沉醉,竟然显出了一丝熟悉。

那是刻在骨血里不能磨灭的传承。似乎与剑息同出一源,却又大不相通。

夜色拥他入眠,要的是好梦无悲,剑息只盼望着将他绞死,只是在最后关头犹豫不决。

黑天压过了白昼,温情脉脉又坚定不移。剑息在所向披靡里节节败退,极不甘心地栖身于墨色间。

泉水随着夜色汩汩流淌,难觅其源,难寻其踪。然而祝羲轩分明地感受到了每一缕水流经过皮肤时的暖融融,像是安慰,却夹杂着微不可察的叹息。

他实在太累,等不及长夜消退,先一步闭上了眼。

醒来的时候夏风并不灼人,携着绵绵花香穿过窗棂,沁人心脾。祝羲轩半睁着眼瞧了瞧自己。

不错,手足俱全,神志清醒。

他不清楚是谁把他带回阁楼疗伤,但晓得大概已经过了好几天。

也许是睡得太久的缘故,剑息缠身的疼痛快消尽了,连着白光的侵袭也散得彻底。像是过了一场梦,疲惫在睁眼时就宣泄干净了。

祝羲轩跳下床,嗅着草木清香,朝着屋外跑去。

似乎有什么地方与从前不太一样,却又无法言明。

他要去找先生详细问问。

没等走出竹林,就撞上了几只矫首昂视的白鹅,先生懒洋洋地在他们身后踱步。

祝羲轩立即站定了。

事实上,长林民风开放且散漫,天地君亲师之类固有的思想从未带来深远的实质影响。五六岁时在书塾里读书他也并不怎么害怕严厉古板的夫子。可不知是为何,一到了隐阁,不必说是先生,就连在温润如玉的大师兄面前,他都畏畏缩缩得像只鹌鹑。

但现在也许有一点怕鹅的情绪在里边。

所幸先生先一步开了头。

“你睡得好不好?”

祝羲轩愣了一下:“很好,已经没有伤痕也不疲累了。”犹豫了片刻,他继续,“先生,我方才醒来的时候,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同,但模模糊糊的又说不清楚,您能帮我看看吗?”

老人看着他迷茫胆怯的样子笑,走上前来,叫他闭眼,而后伸手在他面前画了几笔。

“你能看见了吗?”

祝羲轩没有睁开眼睛。在先生停了动作之后,他就一点光也感觉不到了。

蝉鸣声和风声一并隐匿在草色林间。

仍旧是温柔的黑夜,祝羲轩想着自己与夜色真是有缘,又发觉这片天地是在体内。

然而无限广阔。

一点一点的光顺着不知名的纹路,悄然复苏,渐渐亮起。

像是星河,却更寥落;像是长明灯,却未飘摇。

祝羲轩跟着光一路向前,最终驻足在一道薄薄的光晕外。

他隐隐约约地看见,里面有汩汩泉流,可静静听着,又有惊涛拍岸声阵阵入耳。

祝羲轩从来没有过这般平静,心无杂念,灵台空明,即使是呼吸,也愈发悠长。

仿佛光晕内有他未知的另一半灵魂。

只是十分寂寞。

祝羲轩听见了呢喃般的吟唱,似乎是呼唤,像是诚挚的邀请。

他将手轻轻覆在光上,却没能如愿投身于洪流之中。

似有所悟。

于是他对先生说:“我少了一把钥匙。”

老人眼底划过赞赏之意,转而又被懒散所掩盖:“你和宁卿去看了那把剑罢。”

祝羲轩点头,他对那些无处不在的凌厉剑息心有余悸。

“你把它带回来了。”

祝羲轩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拍拍衣襟,不知所措。

先生笑着叫他放松,领着他跟在白鹅后面向凌霄台走:“你知道的,无论是谁,修行入道总要有个引子。”

“然而人总是有资质高下之分。你和白婉茹碰过星石,绘出了千里星空百代人间,自然是世间独一份。”老人俯身把一朵斜逸出的花拉近枝干,“但那是你的神识,你的躯体未必能适应如此磅礴的意念。”

“那把剑是坠落人间的星辰,恰巧你热爱苍穹本身。”

祝羲轩听得懵懂:“可是剑息一开始是想绞死我的。”

“它毕竟成了你的一部分。”先生顿了顿,“在你的血肉里,凝成光华。”

“形神相连,才会无坚不摧。”

“这就是伐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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