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大红花轿的缝隙渗入,带来刺骨的寒意。
轿内,沈清辞缓缓睁开眼。
视野所及,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红。鸳鸯戏水的盖头边缘在眼前晃动,轿帘上绣着的百子千孙图样,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成模糊的团块。
鼻腔里充斥着新布料的味道和轿厢木料的潮气,还有一种属于弱质少女的、绝望的脂粉香气——那是这具身体原主留下的最后痕迹。
她不是那个因不愿给六十老翁做妾而投湖自尽的沈家庶女。
她是沈清辞,是前朝司辰宫最年轻的司辰使,掌观星修订历,通晓万物节律,曾与百兽为友,与星辰对话。一梦醒来,魂魄竟依附在这个同名同姓、却命运凄惨的少女身上。
纤细而冰凉的手指悄然探入宽大的嫁衣袖中,握住了那根被她磨得尖利的银簪。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却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前世立于宫廷,见惯风云,岂会甘心沦为此等龌龊交易的牺牲品?替嫁?冲喜?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与其沦为玩物,不如搏一条生路。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轰隆——!”
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灰暗压抑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惊雷如同巨锤砸下,震得人耳膜发麻。拉车的马匹何曾受过这等惊吓,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长嘶,猛地扬起前蹄,疯狂挣扎起来。
“哎呦!”
“快!拉住马!”
“稳住轿子!”
队伍瞬间大乱。轿夫脚下打滑,险些将花轿倾覆;丫鬟仆妇们尖叫着四散躲避;装着所谓“嫁妆”的箱笼“哐当”倒地,在泥泞中翻滚,溅起浑浊的水花。原本还算整齐的队伍,顷刻间溃不成军。
“前面有个破庙!先进去避雨!快,把轿子抬进去!” 管家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在风雨中显得破碎不堪。
机会!
沈清辞猛地扯下那碍事的红盖头,没有任何犹豫,如同一尾滑不留手的鱼,悄无声息地掀开轿帘,利用人群和雨幕的掩护,矮身迅捷地钻入了路旁半人高的、被雨水打得簌簌作响的草丛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单薄的嫁衣,寒意如同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入骨髓。她却浑不在意,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甩了甩头,目光已然变得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视环境,锁定了官道旁不远处一道爬满枯藤、明显倾颓的矮墙。
墙那边,树木枝叶探出,似乎是个荒废已久的园子。
必须立刻离开官道,摆脱追兵!
她提气,足尖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几个轻巧的点踏,身形轻盈得不可思议,仿佛没有重量,裙摆虽被荆棘勾扯,却丝毫未能阻碍她的动作,眨眼间便利落地翻过了那道湿漉漉的墙头。
墙内果然是一片荒芜的废园,杂草疯长得比人还高,断壁残垣在迷蒙的雨幕中静默矗立,透着死寂与凄凉。雨水敲打着残破的瓦片和宽大的树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掩盖了她落地的细微动静。
然而,她双脚刚踏上园内松软泥地,一阵极其微弱、被风雨声切割得断断续续、却带着绝望痛苦的呜咽声,便顽强地穿透一切嘈杂,精准地钻入了她的耳中。
那声音微弱,却像一根生锈的鱼钩,牢牢钩住了她的心尖。
沈清辞脚步一顿,理智在脑中尖锐地鸣响——必须立刻远遁,每一瞬的耽搁都可能万劫不复!可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却像被什么无形却强大的力量绊住,无法挪动分毫。前世与百兽为伴十数载,聆听过无数生灵的欢鸣与悲泣,她最听不得的,便是这等濒死的、无助的哀鸣。
那是深植于她骨血里的本能,是对另一个生命的无法割舍的共情。
她蹙紧眉头,唇线抿得发白,凝神辨听片刻,终究还是违背了趋利避害的理性,循着那断断续续、揪人心肝的声音,拨开一丛纠缠带刺、湿冷沉重的荆棘。
眼前的景象,让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只半大的白色土狗,看体型尚未完全长成,此刻却后腿被一个锈迹斑斑、布满污垢的铁制捕兽夹死死咬住。那铁齿深深嵌入皮肉,鲜血不断渗出,混着泥水和雨水,在它身下洇开一小片令人心悸的暗红。
看到突然出现的生人,小狗黑亮的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极致的恐惧,它挣扎着想向后退缩,却只换来捕兽夹更深的啃噬和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痛哼。
沈清辞的心,像是被那生锈冰冷的铁齿狠狠夹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
她毫不犹豫地蹲下身,雨水立刻顺着她鸦黑湿透的发梢滑落,滴滴答答地砸在小狗不断颤抖的瘦弱脊背上。
她没有立刻动手去碰那可怕的刑具,而是先静静地看着它的眼睛,目光平和得像一泓深潭,没有丝毫的攻击性与威胁性,仿佛在用一种无声的语言传递着信息: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的痛苦了,别怕。
奇迹般地,那原本惊恐万状、试图挣扎的小狗,在她平和目光的注视下,竟真的慢慢停止了徒劳的、只会加剧伤害的扭动,只是喉咙里依旧发出委屈至极、细弱可怜的咕噜声,黑亮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仿佛在祈求最后的生机。
沈清辞不再犹豫。她手握根磨得本用于搏命的银簪,屏住呼吸,将尖端精准而稳定地探入捕兽夹复杂而锈死的机关缝隙中。
即便冰冷的雨水不断模糊她的视线,即便墙外追兵焦急的呼喊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开始在墙头晃动,她的手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咔哒”一声并不响亮、在此刻却清晰可闻的轻响,锈死的弹簧被一股巧劲撬动,捕兽夹猛地弹开,露出了小狗血肉模糊、甚至隐约可见白骨的伤腿。
小白狗痛得浑身一颤,呜咽着抽出伤腿,下意识就想低头去舔舐那可怕的伤口。
“别动。”沈清辞按住它湿漉漉、带着凉意的小脑袋,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她毫不犹豫地“刺啦”一声,撕下自己那身大红嫁衣的内衬,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动作迅速、利落,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用相对干净的布料为它紧紧包扎止血,尽量减少失血。
那抹刺目的红布,缠绕在小白狗脏污不堪的腿上,在灰暗压抑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妖异,却又透出一种绝望中生出的、微弱的温暖。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尾音微微上扬的男声,自身后悠然响起,清晰地穿透了雨声:
“啧,我当是哪里来的小贼翻墙,原来是在偷我的狗?”
沈清辞背脊瞬间僵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握着银簪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回转。
雨幕如织,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年轻男子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几步开外。
他身形颀长挺拔,面容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隔着朦胧的雨帘看来,似笑非笑,透着股漫不经心的风流意味。
男子目光正饶有兴致地扫过她身上那件狼狈不堪却依旧能明显看出是嫁衣的红色衣裙,最后定格在她那张被雨水冲刷得苍白如纸、却依旧难掩其清丽轮廓的脸上。
他挑了挑眉,语气里的玩味更浓,带着一丝了然的调侃:“穿成这样……逃婚的?”
沈清辞抿紧了失却血色的唇瓣,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死死盯着他,全身的感官都提升至巅峰,袖中的银簪蓄势待发。
男子似乎也不指望她回答,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视线越过她单薄的肩头,落在她身后微微发抖的小狗身上,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今天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这笨狗,追只野兔也能把自己送进这要命的夹子里,真是会找麻烦。”
虽是抱怨,他却踱步上前,毫不在意那月白袍角沾染上污浊的泥泞,自然而然地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下小狗被包扎好的后腿,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按了按伤处周围的皮肤,手法显得颇为专业熟稔。
小狗似乎认得他,非但没有躲闪,反而虚弱又讨好地、小心翼翼地舔了舔他的指尖。
“包扎得不错,手法利落,关键是没有进一步惊着它。”他抬头,再次看向沈清辞,那双桃花眼里兴趣更浓,探究之色更深,“看你这样子,不像普通人家娇养出来的姑娘。懂医术?还是……单纯心善,看不得生灵受苦?”
沈清辞依旧沉默。
男子也不恼,自顾自地抱起那只依赖地靠在他怀里的小狗,站起身,随意拍了拍袍角沾上的泥点。他撑着伞,缓步走到沈清辞面前,油纸伞自然而然地微微向她倾斜,堪堪为她挡住了一部分瓢泼而下的风雨。
一瞬间,他身上那股极淡的、类似青草与皂角混合的干净气息,若有若无地传来。
“看你这样子,眼下也无处可去吧?”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邀请一位偶遇的友人前去避雨,“我那儿,正好缺个会照顾这些小麻烦的。怎么样,小姑娘,有没有兴趣来我的宠物馆打工?包吃住,工钱……好商量。”
宠物馆?
沈清辞心中微动。这确实是个始料未及、却堪称绝佳的藏身之所,能让她暂时避开沈家和陈家的天罗地网。
但她面上丝毫不显,只是抬起那双仿佛凝着终年不化寒冰的眸子,终于开口,声音比这深秋的冷雨更凉,带着审视:
“我为何要信你?”
男子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越,在哗哗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莫名的愉悦。
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温热的气息几乎要拂过她冰冷的耳廓,语气里带着仿佛能蛊惑人心的力量:
“就凭……你现在,别无选择。”
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向她翻越而来的那道矮墙,意有所指,语气陡然变得清晰而肯定:“而且,听这动静,追你的人,好像已经发现新娘不见了哦。”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矮墙另一边,清晰地传来了越来越嘈杂纷乱的人声喊伴随着火把明灭晃动的橘红色光影,已经清晰地映过了墙头,甚至能听到有人试图攀爬湿滑墙面的摩擦声:
“大小姐!大小姐你在哪儿?!”
“快!分头找!她肯定跑不远!去那边草丛里看看!”
“仔细搜!找不到人,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沈清辞脸色微变,手下意识死死握紧了袖中的银簪,冰冷的簪身几乎要嵌进肉里,指节因用力而彻底失去血色。
男子不再多言,抱着怀里不安分扭动的小狗,转身便朝着荒园深处、那条被杂草半掩的小径走去,月白的袍角在泥水中扫过,留下一道决绝的湿痕,只留下一句懒洋洋的的话,飘散在凄风苦雨里:
“跟我走,或者,回去嫁人。你自己选。”
墙那边的搜寻声与火光已然迫在眉睫,几乎能听到有人攀上墙头、落地时溅起水花的声响。
沈清辞不再犹豫,迈开几乎冻僵的双腿,踏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跟上了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将自己未知的命运,押在了这个陌生而神秘的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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