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部与高中部的距离延缓了消息在学生之间流通的速度,唯有老师们上下流动,说话,拨打电话。语言的真身无外乎是要负怎样的责任,未来又该如何如何。老师们三三两两地站在教室门口小声地说着话,一面看守学生上自习,人尚在此地,心已不在。
许多老师任教二十多年没有碰到过一起学生跳楼自杀的恐怖事件,大都将其当做新闻里的故事,身边是不会发生的。就像杀人案那样,的确是有,但没有发生在近旁对其的感受就是故事、电影、新闻。他们说,这下涂老师不好做班主任了,人生才刚开始就遇到这种事情,唉。
涂老师没来得及回班开会或怎样,警车和救护车一齐抵达学校,蔡子晋的妈妈慢一步,撂下工作匆匆赶来的。老师在电话里说得模糊,出事是什么事?和同学闹矛盾是出事,不服管教是出事。她隐隐感受到亡佚的预兆,但她没想过是死。
他们说,她看见蔡子晋就软掉了,电视里居然不是演的,活生生的人也可以像煮熟的面条站不住,紧紧地黏在地面,像是被谁踩进去的。
面对着教室门站的老师叹气说:“现在的学生也真是奇怪,学习能有多大的困难,又没人打他,学校也要求家里统一将生活费充到饭卡里,能有多大的挫折要跳楼?”
背对学生的老师耸肩回:“谁知道呢?其实挺可惜的,虽然蔡子晋的成绩略有起伏,但是五百七八他是能稳定考到的,再发挥失常也是五百四五的成绩,可惜。他们家还不知道怎么整呢,听说是独生子。”
聊到此,他们唏嘘不已,听到学生略有躁动立刻掉过脸来,拿目光挨个杀一遍。
有人掷小纸条给埋头写作业的银宝暄,飞跃了大半个教室,经过许多人的手才落到他的桌面——你知道吗?蔡子晋好像死了。银宝暄抬头寻找小纸条的主人,坐在靠近门边第二排的男生,之前在厕所里给他分烟的那个。
他想了想回:谁说的?为什么死?他写完先拿给在写国文作业的许猷汉看,引得许猷汉笑了下才掷出去,轻轻地一抛便准确地掉落他眼前。
传递纸条,像是做地下工作,不能被其他人发现。帮忙传递的同学甚有道德,并不拆开来确认信息就愿意帮忙递给他。
跳楼。这两个字写得大而歪斜。
就因为被老师说了几句?
谁会因为那个去死,他最近成绩波动太大了,生活费应该没多少,我上次看到他捡别人剩的东西吃。
不至于吧,生活费也不少吧。
架不住罚啊,成绩下降要扣,一科扣一点,最后能剩多少,反正我猜是压力太大。
银宝暄拿笔点在“一科扣一点”下,笔跌了一跤,墨水淌出,淹没了这五字。对方见银宝暄迟迟没回话,再度写新的纸条递过来:怎么了?你之前不也被扣得很凶吗?银宝暄回:滚蛋。
接着歪身跟许猷汉说成绩下降扣钱的事情,许猷汉皱起眉,笔杆倒转,笔帽把脸颊压出一个小窝,牵起他的耳朵讲所以他是因为感到无法生存,且非常耻辱才决定自杀吗?
银宝暄耷拉下眼皮,似笑非笑地换了支笔继续写试卷,声音沙沙的:“可能吧,毕竟他们和家庭的关系紧密,很容易把一些被刻意放大的事情当成巨大灾难。对高中生来说,需要捡别人剩的饭来吃算耻辱吧?”
银宝暄可以理解这种耻辱又理解得不完全,许猷汉领会到这种不完全,继续问,那你会觉得耻辱吗?银宝暄告诉许猷汉,心甘情愿就没有耻辱可言。你呢?我的话,暂时没有耻辱耶。耶。干嘛学我说话。干嘛学我说话。幼稚鬼。是呀。
再谈回蔡子晋,传纸条去问其他同学。他们并不考虑任何他杀的可能性,学校环境相对简单,学生或教师对某一学生在校进行杀害的概率较低。如果是玩家动手,这时候早该公布任务内容。没有任务意味着游戏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开始。
蔡子晋和班上的许多人交集不深,平日里大家都忙着学习或者躲避老师的视线偷玩。他是埋头苦读那一类人,算不得多聪明,只是不笨,愿意努力学习。在年级排名算是中上游,好的时候可以挤进前两百名,坏的时候就在三百多挂着。
升高三后,整体地开始复习冲刺,考试难度愈加提升,他常常感到吃力,心情郁闷焦虑。想和谁说说,却因不好意思和成绩好的混在一块儿,成绩差的那部分多少有点排斥他,总觉得他提起“成绩不好”是在羞辱谁而什么也没说出口。
少数和他一样不高不低的人勉强和他说得上话。巩沂算是班上跟他关系最好的了,对他的了解停留在他妈妈希望他考某一个重点大学,而他目前的分数还不能够到,以及分数导致他经常性地挨饿。
分数是个问题,余额是个问题,偏偏这两个问题有机地结合了。分数降低余额降低,分数提高余额短期内不变。
他经常为一次失误,整月买单。
巩沂告诉许猷汉,她劝过蔡子晋作弊,总是没钱不是个办法,就算作弊也没有不学习不会有问题的。蔡子晋不愿意,他从来没造过假,谎话都很少说。她没办法了,偶尔会接济蔡子晋,劝慰他考完就好了。
他好像听进去又好像没有,低着头,看得见他后颈那块儿凸起。
临到下课,蔡子晋跳楼自杀的消息爆炸性地席卷了高中部。相片通过几部手机传得人人皆知,跟银宝暄玩得好的专门凑过来拿给他看,等待他说出和他一样的心情感受。猎奇或者恶心之类的。
银宝暄淡淡地“哦”了声,没过多表达。他遇了冷,讪讪地去找有话要说的人聊。老师整顿几次纪律仍然压不住他们讨论的**,只好由他们说,反正不多时就打铃下课。铃声更压不住说话声,几个男生汹涌过来和银宝暄说话,把许猷汉挤得歪斜。银宝暄咂舌,屈肘甩开他们,牵起许猷汉的手。
许猷汉觉得搞笑,低头笑了。
他们疑惑,没当面说出来,凑在一边跟银宝暄讨论蔡子晋之死,猜测会不会放假,会放多久。银宝暄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注意力没在他们身上。他们走过两侧种樟树的小道,路过八角亭,拾级而下,左下方是整体公寓,右侧是子东楼,两栋楼稍微间错。路灯昏昏,围着密密的小虫,周围环境翳昧。
朦胧间,银宝暄看见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生,悠悠地向他们走来。在他身边的男生们也看见她,预感到是六中有名的女鬼,找借口开溜,飞跑进子东楼。他与许猷汉住在整体公寓,还要往下走三百米左右。
“你怕不怕?”银宝暄对许猷汉说,一面继续往下走。
许猷汉看着越走越近的女生,微弱的光线下,她就像没有脸目,想了想回:“谈不上怕吧,是那一种鸟的话我就要你抱我上去才行了。”
“啊,怕鬼多好。”
“你直接说胆子小多好算了。”
“所以你可以胆子小吗?”
“我也不是胆大党啊。”
“求你了。”
许猷汉偏脸,曲折食指,笑笑地摸过额角,像白天被鸟吓到那样揽住银宝暄的脖颈。银宝暄抄起他的长腿,他很卡通地说我好惊哦宝暄。就算是表演也是为了我的表演,银宝暄喜欢他这样。他们和女生擦肩而过,宛若一阵清风掠过他们,直直地往前,没有问任何话。
他们借助微弱的光芒看清她歪斜的脸庞和一种经年累日的疲倦、茫然。她是女鬼也是有人牵肠挂肚的小孩。他们默契地凝视她的背影片刻,继续往寝室前进。银宝暄没有放许猷汉下来,上楼时路过的同学投来的目光,两人视若无睹地说着话。
“不像男生”又如何?除非手术,否则谁能扭转他们的性别?
他们住在六零二,正对着楼梯口的寝室。大部分高三生住在子东楼,少部分因寝室不足而分到整体公寓,和低年级的学生混住。六零二只有他们两个开始高三的,其他六个全是高二三班的学生,洗漱完就坐在寝室中间的书桌旁写作业或者聊天说话。看到银宝暄抱着许猷汉进门,全露出被谁咬了一口的表情。
银宝暄跟他们关系好,跟许猷汉基本可以等于“霸凌”。应该是从高二开始的,原本关系不错的两人由银宝暄单方面表示决裂,常常捉弄嘲笑许猷汉,许猷汉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没升级到“殴打”的程度,因此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银哥?”个子高些的男生率先发问,但不知从何问起。
银宝暄把许猷汉放下,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才回问:“干嘛?有人在洗澡没?”
“洗完了,你们去洗吧。”他收起想问问题的心情,掉过脸跟朋友交换眼神,嘴巴无声讲搞什么鬼?得到朋友皱着脸摇头表示不解与茫然的回应。
他们前后脚去洗澡洗漱,坐在床边毛巾擦得毛絮乱飞。银宝暄心情颇好,或许是因为短发擦两下就干了或者许猷汉顺着他的心意来,一径荒腔走板地哼歌。许猷汉躬身低头,笑脸笼罩在毛巾下:“讲真的,你怎么做到走调到这种程度的?以前考核古乐器的时候,你不是高分通过吗?”
银宝暄咧着嘴哼气,说演奏又不需要我来唱,要考声乐的话,我一定被斩于马下。绷着手掌一甩,脸转去瞧他,精巧地一瞥。许猷汉将手架在两腿,弓着身体,微微发抖。
他走近,扯下盖在脑袋的毛巾,笑容成长为巨藤。
十一点左右,寝室正式熄灯,各自躺在床上。银宝暄看着方格天花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多年没睡过这种硬板床,硌得人心烦意乱,好不容易睡着又醒来,反复重复这个过程。最终郁闷地下到地面,将熟睡的许猷汉抱到更里面的位置,偎着他睡去了。直到起床铃响遍校园,坐在许猷汉床边穿好校服再把许猷汉摇醒,勾勾揽揽地往教学楼去。
他们打着呵欠路过初中部时,看见一个眼部浮肿的女人正在和涂老师,以及一个中年男人说话。银宝暄很快猜到这就是蔡子晋的母亲。许猷汉看了看,又看了看说,虽然丧子但是外套是新买的,应该是个很好胜坚强的女人。
银宝暄轻慢而柔情地回:应该是吧,祝福她。随后钻进教室上早读,站在座位上想着晚点下课要去李儒生的办公室打水。
早读上到一半,涂老师闷声走进教室,拍黑板打断所有声音后抱着双臂站在讲台上,眼睛张得像两轮圆月,手指不断地敲击着手臂,口皮一缕缕地被她自己撕掉。
她的眼光毛刷似的涤荡他们,定了定心神才开口:现在这个时间有多紧张,多重要,大家应该心里清楚吧,别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事情上,认真学习才是最重要的。蔡子晋的情况是特例,老师们在积极地配合处理,跟你们没关系。你们不要到外面去到处乱说一通,对你们自己影响不好,另外我知道我们班有些人是带来手机的哈,自己把自己的手跟嘴巴管好,少做无用功。要是心情或者生活上有困难第一时间来找老师,不要因为一点点情绪问题耽误考试,做出错误的决定。听明白没?
学生们虽然回答明白了。实际上没有任何人真的把这番话当回事。“死人”,哇哦,真是爆炸性新闻。然后,过时。活泼的那部分国小生似的举起手,一只手伸直,另一只手曲折,手背贴着手肘,形成的倒梯形框住他浪笑的脸,好似一碟脸肉:老师!所以我们会提前放假吗?
涂老师怒道:想得倒是美!
这时,她的电话响了,轻快的音乐仿若哀乐,涂老师招手叫班长到讲台继续领读,她一面说话一面往外走,眼光和手势横扫学生,口型说:把你们的皮绷紧点。
她像被语文中的删除符号带走,没有人真的在早读,全在说话,死人居然也不放假!唉,真没劲。
早读下课,有人忽然撞他,课桌向前滑动发出“吱”的巨响。他先用力闭眼,再往后看罪魁祸首,双手捉着桌腿拖回原来的位置。撞他的是个男生,有着最普通的外形,肥圆短小的脸,小眼睛藏在黑框眼镜后显得更小,两颊敷着彩色的机油仍无法忽视坑洼、毛孔。这是张丑得不忍细看的脸,但在男人里头就是人人皆有的一种脸了。
许猷汉皱眉问:“撞我干嘛?”
他定定地瞧着许猷汉,鄙夷、轻蔑的底色掩藏不住,轻飘飘地说:没注意到你,没事吧。
许猷汉站起身,俯视他回:“你是故意的。”
“你有意见的话,我们出去说。”他看着银宝暄出去接水才接近许猷汉,有着“玩不过银宝暄难道还玩不过你吗”的信心。
许猷汉率先去到教室外的折角,手搭在扶手上凝视他,不满隐没在脸目的森林中,展露一种纯白色的神情,淡淡问:“你想做什么呢?”
他耸肩,摆出你知我知的精气神,小眼睛在许猷汉身上滚动:“你也是玩家,当然只有一件事情,游戏要结束就要开始。”
许猷汉跟他绕语言的圈,问什么时候开始就回很快就会开始,问很快是什么时候就用就是很快来堵回去。谈话间许猷汉阅读他的双手,大小拇指留长指甲,没有变形没有茧疤,指缝里积着灰黑色的污垢。眼光折回脸目,扫过他不算特别胖但极其松垮的身体,钉入他卷曲未打理的头发。
许猷汉想,男生自来卷不认真打理就会像强(奸)犯。
他说,就别说废话了,我们不能合作吗?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不是吗?许猷汉身体紧挨着扶手回:为什么我非要跟你合作呢?你有什么值得信赖的能力或者高尚的品格吗?他更近一步,许猷汉没有退,右手握成拳抵住人中。他说当然有,不然我也不会找你聊。
“所以你有什么能力?”
他在许猷汉眼前打响指,许猷汉的表情清空了,手垂到身侧,安宁地盯着他,没有掩藏、思索和颜色的脸。他说,你可以和蔡子晋一样跳楼,这样比较快,对吧。许猷汉隔了几秒钟才回答:对。他继续说,六楼不太好,不太容易死,选高一点的楼层。
“哦。”
他志得意满,掉过身就看见银宝暄拿着水杯站在近前,歪头凝视他问:“你在对我们许猷汉说什么?”无从解释起,银宝暄将水杯放到墙边,握拳飞将向他。
他对健身的认知是“很轻松”,但没有任何一天他离开家,走进健身房或有意识地运动。他认为自己虽然有一点小肚子,但是不算胖。认为有肌肉的男人是吃药吃出来的。他所拥有的能力,对银宝暄不起作用而根本无力抵御拳脚,刹时从这一层滚落到下一层的缓步平台,脑袋磕在地板上好一会儿才勉强爬起来。
他是喜欢对女人说“打死你”“你要是男的我早打你了”的男人,现在他被打,闷闷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女学生从后门探出头来看热闹,和银宝暄对上时间便缩回门内。银宝暄不便在这种环境中杀人,旋过身捧着许猷汉的脸看。难得碰见精神控制类的能力,他不知道怎么解除。
他们对视十秒不到,许猷汉突然噗地笑出声,弓着背怪声怪调地学银宝暄说话“你在对我们——许猷汉——说什么——”笑到难以自己。
银宝暄意识到许猷汉是在整人,根本没被控制,手掌兜掐住许猷汉的脸颊,不允许他再笑。虽然捂住嘴巴,眼睛还是在持续地发射“哈哈”。银宝暄没办法让他不笑,只好捉着许猷汉的手脸,与他绊着脚回教室,没忘记拿水杯,忘记要给回到这层楼的那人脸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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