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朔风卷着鹅毛大雪,肆虐了整座上京。

铅灰色的天穹低低压着,将巍峨皇城笼在一片苍茫冷寂之中,宫墙琉璃瓦覆着厚雪,似是被冻凝了般,连檐角的铜铃都敛了声响,只剩风雪呼啸而过的呜咽。

沈清辞披着一件月白织金披风,领口缀着一圈雪白狐裘,由宫人扶着缓步走在回长乐宫的宫道上。

靴底踏在积雪中,发出“咯吱”的轻响,雪沫子被风卷着,偶尔扑在脸颊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凉。

他拢了拢披风,目光掠过宫道两侧枯槁的枝桠,眼底漾着与这寒冬相符的沉寂。

自新帝萧弈力排众议,将他册封为君后,迁入这座富丽堂皇却冰冷刺骨的长乐宫,已过三月。

外人只道他荣宠加身,一跃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却无人知晓,这宫墙之内,不过是另一座黄金牢笼。

他是罪臣之后,父亲因卷入党争被赐死,满门倾覆之际,是萧弈一句“怜其孤弱”,将他从死牢中捞出,却也将他囚在了这深宫之中,成了萧弈彰显仁德,堵住悠悠众口的棋子。

“君后,雪势渐大,不如先到前面的暖阁避一避?”贴身宫人云岫低声请示,语气中满是担忧。

沈清辞微微颔首,正要移步,目光却被不远处宫墙下的一抹身影绊住了脚步。

那是个少年,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囚服,单薄得几乎无法抵御这凛冽寒风。

他跪在厚厚的积雪中,脊背挺得笔直,像是一杆即将被风雪压折却仍倔强不屈的翠竹。

雪粒子落在他的发间,肩头,早已积了薄薄一层,将他的黑发染成霜白。

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肩衣袍被暗红的血渍浸透,顺着衣摆滴落在雪地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凄厉。

沈清辞的脚步顿住了。

他认得这少年,是前朝太子的遗孤,名唤谢珩。

萧弈攻破皇城后,并未赶尽杀绝,而是将这年仅十五的少年留在宫中,美其名曰“恩养”,实则与圈养无异。

宫中之人向来捧高踩低,这前朝遗孤无依无靠,自然成了众人欺凌的对象,受罚更是常事。

许是风雪太大,又或是跪得太久,少年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却依旧强撑着没有倒下,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韧。

沈清辞的心莫名一揪。

他何尝不是这深宫之中的孤魂?虽身份看似尊贵,却也同样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过日子。

那少年眼中的倔强与隐忍,像极了曾经的自己,让他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恻隐。

“他犯了何事?”沈清辞侧头问云岫。

云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面露难色:“回君后,听闻是方才在御书房外洒扫时,不小心惊扰了陛下与大臣议事,陛下龙颜大怒,便罚他长跪在此,直至雪停。”

不过是无心之失,却要在这般严寒天气里长跪受罚,萧弈的苛责与薄情,可见一斑。

沈清辞望着那抹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的身影,心中不忍更甚。

他抬手止住了想要上前驱赶的宫人,轻声道:“拿我的伞来。”

云岫一愣,随即连忙取来一把素色油纸伞,伞面上绣着几株淡雅的墨竹,是沈清辞平日里常用的。

沈清辞接过伞,示意宫人不必跟随,独自踏着积雪,缓缓走向那宫墙之下。

风雪迎面而来,吹得他脸颊生疼,披风上的狐裘也被雪打湿,渐渐失了暖意。

他走到少年面前站定,手中的油纸伞微微倾斜,恰好遮住了落在少年身上的风雪。

谢珩似乎并未察觉有人靠近,直到头顶的风雪骤然停歇,他才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极为俊秀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只是此刻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冻得发紫,额前的碎发被雪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更显狼狈。

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像淬了冰的寒星,带着一丝警惕与不屈,直直地望进沈清辞的眼底。

四目相对的刹那,沈清辞微微一怔。

这少年的眼神太过锐利,也太过沉重,不似一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模样,那里面藏着亡国之痛,寄人篱下的屈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沈清辞定了定神,将手中一方绣着竹纹的素色手帕递了过去,声音温和,如春日融雪:“擦擦吧,血渍冻在身上,会更冷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呼啸的风雪,传入谢珩耳中。

谢珩的目光落在他递过来的手帕上,又抬眼看向眼前的人。

眼前之人身着月白织金披风,狐裘领口衬得他面色愈发莹白,眉眼温润,气质清雅,宛如雪中仙芝。

谢珩认得他,是新帝册封的君后沈清辞。

宫中之人对这位君后褒贬不一,有人说他狐媚惑主,有人说他性情温润,却无人敢轻易招惹。

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位高高在上的君后,会纡尊降贵,为自己一个前朝罪臣撑伞,还递上手帕。

谢珩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接,眼神中的警惕更甚。

他身处敌营,早已习惯了人心险恶,这般突如其来的善意,让他本能地防备。

沈清辞见他迟疑,并未收回手,只是轻声道:“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你已跪了许久,身子要紧。”

他的语气真诚,眼神清澈,没有丝毫鄙夷或怜悯,只有纯粹的关切。

谢珩望着他眼底的暖意,那是他入这深宫以来,从未感受过的温度。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冻得发紫的手,接过了那方手帕。

手帕带着淡淡的兰草香,触手柔软温暖,与他此刻冰冷的指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低头看着手帕上细密的竹纹,心中五味杂陈,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沈清辞见他收下,便收回了目光,依旧为他撑着伞,沉默地站在一旁。

风雪依旧肆虐,但伞下的一方天地,却显得格外安宁。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言,只是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为这少年抵挡着一部分风雪。

沈清辞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他虽是君后,却并无实权,无法改变萧弈的决定,也无法彻底庇护这少年。

他所能给予的,不过是这片刻的温软与喘息。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远处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似乎是在传唤宫人。

沈清辞知道,自己不能在此久留,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看了一眼依旧跪在雪地里的谢珩,轻声道:“保重。”

说完,他收回伞,转身踏着积雪,缓缓离去。

月白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谢珩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手中紧紧攥着那方带着余温的手帕,兰草香萦绕鼻尖,驱散了些许寒意。

他低头看向自己肩头的血渍,又看了看雪地上那串渐行渐远的脚印,眼底的警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记住了这个雪天,记住了那把素色的油纸伞,记住了那个眉眼温润的君后,记住了这片刻的温软。

而沈清辞回到长乐宫后,坐在暖阁的窗边,望着窗外依旧飘洒的大雪,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递手帕时感受到的凉意。

他想起那少年苍白的脸色,倔强的眼神,还有肩头刺目的血渍,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他知道,这深宫之中,多的是身不由己之人。

他与谢珩,不过是殊途同归的可怜人。

只是他未曾想到,这一场雪天里的偶然相遇,这一次微不足道的援手,会成为两人命运羁绊的开端,在往后的岁月里,牵扯出无数的爱恨痴缠与生死抉择。

风雪依旧,长乐宫的暖阁内炉火正旺,却暖不透沈清辞心底的寒凉。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苍茫的白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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