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带着尽欢走在最前面，没过多久，一座破破烂烂的荒庙出现在二人面前，年久失修的木头框架要倒不倒，搭在上面的茅草稀稀拉拉，露出大片的漏洞。
尽欢看不见，却能够嗅到朽木的腐臭，一室的灰尘，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谢临看着她皱起的眉头，眉目含笑。
小师叔本不是娇贵的人，住得了龙王宫，也住得了黄龙洞，只是...他如何愿意委屈了小师叔呢？
十年来游走天下，看见小师叔喜欢的东西就忍不住买，他的乾坤袋早就成了她的仓库，家居服饰一应俱全，不曾想居然真的有能用上的一天。
“姑娘放心....”
“这种地方，你住的了吗？”
谢临愣住了，看着尽欢转身面向他，上下“打量”了一通，嘀咕道，“我虽然看不见，但我猜你一定是一身白衣，干净整洁，性有洁癖，啧啧。”
尽欢撇撇嘴，那还不如到树梢上过夜呢！
至少比屋子里干净多了。
谢临啼笑皆非，心中却划过一道暖流，万万没有想到失去记忆的小师叔居然仍旧会关心他，在意他，甚至——下意识记得他的毛病...
哪里就能把人脏死了呢？
按着小师叔的性子，没有吐槽“矫情”，就已经十分难得了。谢临心中又酸又涩，五味杂陈在心口弥漫，隐隐约约有乐观的遐想，却不敢点破，想靠近又怕惊吓到她，想保持距离又难以控制。
嘴角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下去，谢临低声轻笑，“临不要紧，姑娘且等待片刻。”
他微微颔首，衣袖翻飞，双手结印不停，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整个荒庙已经焕然一新。
尽欢惊讶的诶了一声，触碰到柔软的床垫时兀自惊叹，“这是你的法术吗？”
“不全是，临用术法清扫这里，但补上的房顶，身旁的家具都是真实存在的，也算是帮百姓们修缮一个临时庇护所了。”
尽欢不以为然，四下转转也就失去了兴趣，凤寻和菀菀赶到，自己生了火取暖，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至于，近乎缄默的屋子里，一阵“咕噜~”声便十分的突兀加刺耳。
“.......”尽欢早年在田野里野惯了，没有什么觉得羞耻的，却莫名其妙红了脸，轻轻转身，用后脑勺对着谢临，没有说话。
谢临笑得肩膀微颤，却没发出一分半点的声音，两个小辈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乖乖的打坐修炼。
天色渐深，尽欢脸上已经有些疲惫，谢临按捺住自己想要展示厨艺的心，递给尽欢一个白玉盒，帮她轻轻打开。
“若不嫌弃，聊以充饥。”
尽欢道了声谢，接过来，摸索着取出一个，放到嘴里，一口咬下，甜而不腻的汁水蔓延，大量熟悉的灵力奔涌开来。
“好吃！”
尽欢的声音有几分惊讶，问这是什么果子。谢临只是笑而不语，恐是对方的特产，尽欢便没有继续问，而是躺在舒适的床上，疲敝不堪的进入了梦乡。
“师父？”确认她呼吸平稳，凤寻连忙睁眼，就见谢临痴痴的盯着沉睡中的幼姬，目不转睛，满眼深情。
近乎于气声的问话就这么停了下来。
没有什么可问的...
凤寻再次闭上眼睛，敛去痛苦和心痛。
师父，你待如何呢？
谢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怎么样，他近乎贪婪的用目光描摹少女的容颜，心中的世界掀起狂风暴雨，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昏天黑地，但最终，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他思念成疾，病入膏肓。
只要你安好，我还有什么奢望。
谢临感觉不到疲惫，心中被欢喜填满，笔直的跪坐在床边，看尽欢规律的呼吸着，低眉莞尔，替她掖好被角。
突然，尽欢眉头一皱，呼吸骤然错乱，眼睛上蒙着的朝凰锦缎，发出青蓝色的光彩。
有人在耳边呢喃。
“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近乎痛号的嘶吼一下子夺去了尽欢的心神，一片黑暗中，她只能抱紧自己，在一声声呐喊中心痛的颤抖。
“我好痛啊！他们挖穿了我的身体，夺走了我的内丹，放光了我的血液，一刀刀割下了我的皮毛和筋骨！！！”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它还小！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来割我的内丹，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啊！！！！”
“哈哈哈哈！！！这么对待我们，还妄图夺走我们的力量吗！！！你们休想！”
尽欢不明白他们是谁，不知道他们在哭嚎些什么，可那股痛苦，那股悲伤，那股怨恨，一下又一下的冲击着他们的心灵。
煞气脏心？真正肮脏的是人心，煞气中太多的怨念，才是让人情绪失控的原因。
“宝儿？！”谢临猛地起身，一把抓住她冰冷的手，冷汗从她额头滑落，白日鲜红的嘴唇也不知道何时变得干裂又惨白，嗫嚅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蜷缩成一团，不住的颤抖。
“别怕....别怕....”谢临不住地安慰，牢牢包裹住尽欢的手，温和的灵力由此而入，温暖着她的身体，她的经脉里，灰色的灵力安然的流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谢临轻声哼唱，一点点揉开她皱成一团的眉心，不仅在安抚她，也安抚躁动的冤魂。
凤寻取出自己的凤尾箜篌，缓缓吹奏《清心》，菀菀叹了口气，翻身继续睡。
尽欢像是泡在温泉里，通体舒泰，温暖的阳光洒满了全身，暖融融的，放松又舒适。
冤魂们好似听见骨铃翻飞，好似听见亲友的呼唤，族群的命令，高高兴兴的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一夜好梦。
尽欢只有一个往东北方向走的直觉，并不知道对方的准确位置，四人一同上路，谢临将信传给卫英和卫天心，犹豫再三，并没有通知姜彦。
姜家主这十年来疯狂修炼，疯狂训练子弟，整个人着了魔一样，恐惊喜过度之下，会让尽欢发现端倪。
太行山外就有了四平八稳的官道，走了一上午，斑驳的城墙终于出现，山中不觉，八月的太阳十分的毒辣，打开的城门外稀稀拉拉坐着三五个士兵，**着上身，扇着风乘凉。
明明是人间正常的景象，谢临看着，忍不住想笑。
这是他们竭尽全力打下来的和平。
进了城，喧嚣声越来越大，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交谈声，乞丐乞讨的哀求声，小孩子欢欢喜喜的打闹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小姐！地道的糖葫芦！”
“公子，我们的花是最新鲜的，买一支送给小姐吧！”
“小姐...”“公子....”
尽欢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侧头“看”向谢临，“这是哪里，怎么这么热闹！”
谢临便也笑，买了根糖葫芦递给她，声音温柔的能掐出水来，“这里不是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人间。”
人间处处皆是此等太平盛世，他们的一切付出，都值了。
尽欢道了声谢，明明看不见，却准确无误的一口咬下了一个山楂，金黄的糖渣黏在嘴边。
一阵香风飘来，尽欢耸了耸鼻子，走不动脚，谢临抬头看去，“锦城风味”四字大匾挂在当头，原来是家乡的味道。
“走吧。”谢临恪守礼仪，隔着袖子拉起尽欢的手腕，避人耳目，低调上楼，进了间二楼的包厢。
“四位客官要些什么？”
肩上搭着抹布的小二点头哈腰的，年轻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别看这少女是个瞎子，身上的刺绣可是不凡，还有这男人身上的挂着的环佩，精致大气，价值千金，自然是谄媚上前，妥帖周到。
“有什么想吃的菜吗？”谢临引尽欢坐在里面，用热水给她涮了杯子。
尽欢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什么菜名了。”
谢临又递给她几颗雾非雾，从自己乾坤袋里取出个紫砂茶壶，放了些花非花进去，转身吩咐小二，“劳驾，特色菜装小盘都来一份。”
“好嘞！！”小二欢天喜地的应了一声，闪身蹿了出去。
尽欢静静等菜，注意力却被一楼的说书先生吸引了过去。
“...话说摘星楼一战，四大家族和天外天集体缄默，含糊太平，可时幼姬死前的凤鸣传声却道出了不小的黑幕！”
底下的茶客们都聚精会神凑了上去，说书先生一派惊堂木，厉声连问。
“那时幼姬为何不是真凤凰？云中君接生，老龙王送至锦官姜氏十数载，一朝问道天外天，在巴陵王氏救下众少年，更是手刃妖族叛徒天阙！”
“那一日，凤鸣四声，涅槃之火燃尽天边！”
“身怀穷奇甲又何妨，都说魔器可怖，煞气脏心，可云中君与穷奇同归于尽，英雄遗孤身上的战争伤痕为何不能被包容！”
“战争伤痕？”“穷奇甲，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一时间喧嚣起来，谢临小心翼翼的打量尽欢的脸色，看见她茫然中夹杂着好奇的表情，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叹息。
“她不是走火入魔了吗？”不知道那个人突然插话，说书先生厉声斥责道，“荒谬！”
“老朽不曾亲眼目睹当时少年们的英姿，可老朽知道，英雄就是英雄！当那些掌权者躲在后方偷鸡摸狗的时候，少年们就已经怀着满腔热血冲到了最前方！”
说着，说着，说书先生喝了口茶水，艰难挺起的脊梁骤然弯曲，满是皱纹的脸上拧出一个苦笑，“人心不古啊！”
端上来的菜不地道，尽欢食不下咽，兴致不高，谢临正准备去借厨房一用，忽然听见敲门声。
“咚咚咚”
“请进。”
“见过长明公！”尽欢看不见，却闻到了浓浓的墨汁香气和山间泥土的腥味，“冯家村很多村民入山回来就莫名其妙成了残疾，小可怀疑，有精怪作祟，正准备上报，就听说您来了...”
残疾...谢临皱起眉头，立刻起身，“得到救治了吗？”
“大司命一大早就到了，应该没有大碍。”
大司命是卫天心这么些年创出的名号，不成想她居然就在附近。
谢临转身望向尽欢，尽欢像是看见了一样，挑眉道，“别想把我丢下，我们一起去！”
说着，一把执起放在一旁的长剑，剑身嗡鸣，像是等不及要开打了一样。
“好。”
谢临郑重点头，一挥手收了满桌的酒菜，“事不宜迟，我们立刻上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