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漱芳泉

刚刚清醒的萧阳第一次见这个样子谢临,他没有笑容,紧抿双唇,微皱着眉头,一眼扫过来,带着莫大的压力。

就跟,他姐姐在阵前训话一样,眉眼锋利。

原来,长明公不是天生就是那种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恰恰相反,他的长相本身是极具攻击力的,剑眉星目,薄唇高颈,看着就好似身临雪山之巅,带着清冷与孤傲。

好像是,传说中的仙人,而不是人世间的公子。

萧阳忽的心悸了一下,感觉有些危险。

“长明公?”他试探性的开口,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谢临的神色。

“嗯?”谢临不喜饮酒,仍有些微醺,眼神迷离,他好容易缓过劲来,立刻给自己叠加了十几个清洁术,仍感觉浑身不舒服。

看着幼姬和姜氏姐弟迅速跑路,也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轻轻摇了摇头,把杂乱的心思,身体的不适全然摒弃,眼神重新变得清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诸位失礼了,待天璇星君归来,临自会前去请罪。”

萧阳尴尬的笑了笑,心头却猛地放松,连道两声“对不住了”

谢临微微颔首,盯着地上幼姬掉下的两根竹签穿肉,目光顿了一瞬,衣袖一挥,将它们埋到了土里,双手交叠,向前平推“临,告辞”

“是,是”

谢临甩袖而去,萧阳变了脸色,怒视一旁的段玉“你叫来的?!”

小白脸段玉早吓出一身冷汗,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来啊!”

他们的计划就是灌醉她,让她受罚而已!

————————————————

夕阳的余晖洒在一花圃的兰花上,有人衣袖带风,使兰花纷纷在风中摇曳,从嫩黄的花蕊中喷出浅淡的清香。

“吱-呀~”

缥缃堂的木门缓缓打开,面露疲惫的谢临静静立在门口,抬眼望去:

干净整洁的院子里没有他刚刚幻觉中看到的秋千,只有一块厚实的剑石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剑痕。

这熟悉的景色令他有一瞬的恍惚。

谢临缓步上前,踏在卵石路上,落脚无声,唯有腰间挂着的玉佩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鸣声,在不大的院子里十分刺耳。

谢临走到正屋前,轻轻推门,这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个檀木桌,摆着数十枚玉佩,每一枚都刻着主人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已经入了土。

谢临退了出来,关上门,走到东厢房去,一开门就闻到淡雅的笔墨书香,窗前摆着琴案和书桌,另一侧是高大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

谢临叹了口气,又走到西厢房,清清冷冷的一桌一椅,一床一榻,一本棋谱就摆在床头,没有红烛,也没有粉帐。

不知道为什么,谢临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那一种,天大地大却没有一个温暖的家的孤独,师门很好,同门也很好,只是….到底心有不甘,尤其是刚刚酒气中那一瞬间的幻觉太过真实,真实到他忘记了,自己本就是孤家寡人,从上山开始,这个缥缃堂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生性洁癖,不喜他人靠近,就这么一直疏离着,孤独着。

谢临绕过屋子到了后院,哗啦啦的瀑布声充盈于耳,一颗颗大鹅卵石累了一圈,围出一潭清水,从山上倾泻而下,这是君子衍知道他有洁癖,特意为他引得漱芳泉,刚刚因心情低落短暂忽略的痒感又席卷了他全身。

谢临一层层脱下衣袍,缓缓站在瀑布下,任由沁凉的瀑布打在他身上。

“哗啦啦”是水的声音

“呼”

“呼”

谢临闭着眼,喘着气,心情仍旧低迷。

“长明公”,出自佛灯长明,是百姓认为他像佛灯一样一直发着光,温暖着芸芸众生,可有谁知道,灯芯是冰冷的,越向外散发能量,就越是冰冷刺骨。

“不过是…幻象而已 ,”为什么那么真实,真实到让他枯燥乏味的生活都有了人气。

谢临总觉得蹊跷,可不等他深思,有什么柔软的东西顺着瀑布落到了他身上,带着张扬的花香,谢临骤然睁开眼,伸手一拿,“花瓣?”

眼见着瀑布冲来越来越多各色花瓣,谢临立刻离开水潭,披上了衣袍。

“啦啦啦,啦拉拉,嗯哼哼~~”

瀑布上方,被姜彦一阵风扫到这里的幼姬正准备找路出去,就发现自己的宝贝头发上沾了油,呀的大叫一声,不能忍的疯狂使用清洁术,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盒子鲜花花瓣来细细梳洗头发。

“我要香~香~,我就漂~亮~,啦啦啦~”

幼姬自在的哼着歌,童心大发的玩起了水,弄得一身湿漉漉的,花瓣肆意流到下游。

“小师叔!”

披头散发的谢临发间仍滴着水,就见洒满鲜花的水面上,时幼姬出水芙蓉一般娇嫩,长长的睫毛上挂了水珠,轻轻落在高挺的鼻梁上,一路流过鲜艳的唇,天鹅般修长的颈,沾了水的衣服贴在身上,玲珑…

谢临立刻闭上了眼睛,这里想来鲜有人烟,想来她是误打误撞到了这里?

怎么办?看到谢临,幼姬立刻想起自己耍酒疯弄他一身油不说还树咚人家,羞的舌头都屡不直了,又见他头一次不是那种正式的打扮,神颜不说,衣袍下隐隐可见肌肉的线条…

“咳!”幼姬赶紧回神,怕他追究下午之事,选择恶人先告状“你..你干嘛偷看我洗澡!”

她抱住自己,眼神控诉。

没洗澡的说自己洗澡,下游真的在洗澡的谢临只觉得五雷轰顶。

一汪清泉……上游下游……

幼姬身上的花瓣,刚刚贴在他皮肤上的花瓣……

欺-人-太-甚!

谢临整个人都在颤抖,从不与人近距离接触的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恶心,而是另一种感觉,极其气愤、恼火,一身都不自在。

或许,应该,可能是————恼羞成怒?

没有错,幼姬跟姜彦学的口花花,一不留神就顺口调戏了人家。

谢临咬紧牙,死死攥着拳头,自己都没注意到红透了耳朵。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谢临一声“欺人太甚”出口,宝剑【非攻】出鞘,带着森森寒意,径直向幼姬斩来。

刚刚上岸把自己烘干的幼姬:

“……”

就挺意外的,没想到这位真的能被气成这样,紧皱眉头,带着,羞耻?

幼姬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他,如果想要打的话,就让你砍两下呗。

谢临提剑刺来,像出弓的箭,笔直射来,自带风声呼啸,近了,更近了。

幼姬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有功夫欣赏他绝美的皮相,顺便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

当谢临察觉不对睁眼之时,【非攻】正指着少女的肚子。

嗯?

哪里不对的样子?

没有错,幼姬特意飞高了一点,以防他伤了她要害,挑了最安全的肚子让他刺,就算真的破防了也不要紧,最晚明天也就好了。

谢临瞳孔放大,实在没有料到幼姬的骚操作,大惊之下立刻收剑。

殊不知,幼姬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深知对战经验不如谢临,但妖身之强悍远非人身可比,自然无惧。

隐在身后的【诛邪】破空一击,一下子把谢临给抽进了水里。

“哈哈哈”幼姬大笑出声,就见从水中缓缓站起的谢临彻底沉了脸,眼中闪着危险的光。

又掉进了…洗澡水…

想骂人,想杀人,不,忍住,忍住,自己家的孩子,亲生的,哦,这不是他亲生的。

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谢临冷着脸走到岸边,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小师叔,临,斗胆请您一战,临,失礼了!”

抬头时,望向幼姬的那双大海一样深沉的双眼,就像,在海洋里点燃了可燃冰,深沉中藏着火焰。

幼姬暗道不好,转身拔腿就向南跑,四周的景物风一般向后掠去,谢临却面不改色,飞速追了上来,当头便是一剑。

“来真的?!”

幼姬大喝一声,立刻松了手中的【诛邪】,让它缠着自己的宝贝头发,一把拔出了【尽欢】,面对着迎面而来的一剑,吞了下口水。

“那我便来会会你!”

幼姬侧身一闪,立即贴身而上,接着便是一套“攀枝花”,剑剑刁钻,不料谢临避的飞快,且正反转剑,三尺青锋在他手中转的和花一样,快的只见残影,方寸之间仍能准确挡下每一剑。

“好剑!”

幼姬赞道,眼睛都要看花了,忙抽身后撤,一下掷出五六个花桶,【诛邪】一抽,霎时间跟飞鸟散花一样,漫天都是姹紫嫣红的花瓣和浓郁的芳香。

幼姬眉目含笑,素手翻转间就是一套【星叶草】,快剑带出一阵疾风,裹挟着漫天花瓣席卷而上,剑锋藏在花中,有些花瓣仍旧柔弱,有些花瓣却锋利无比。

谢临屏气凝神,面对迎面而来的花海分毫不敢大意,放出万千细丝一般的神念,编织成天罗地网,再起剑时,他一人站在花海中,四周都是花瓣,他表情不变,提起【非攻】快刺,视一众干扰花瓣如无物,剑剑都能找到她小心藏起来的剑气。

“什么鬼?”

操纵大量剑气和花瓣极其耗费心神,幼姬心头错愕间一个分神,立刻露出破绽,谢临目光一凛,准确抓住时机,一脚点地,如燕子掠空,转眼已经顶着一身花瓣剑指她咽喉。

脖子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明明剑克制的距她一指距离,幼姬仍然不自觉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抬头对上谢临深渊一般的眼,那双眼此时分外灵动,有羞恼,有无奈,更有…烟火气。

两个人仿佛都被按了暂停键,幼姬就这么看着一身花瓣的谢临,他容貌过人,清冷孤傲,却因唇间笑显得分外灵动,竟然有点娇艳,鲜艳的花瓣落在素白的衣袍上,她心头猛然漏了一拍。

谢临更是一愣,他修养好,脾气好,自读书的那一刻气几乎没有发过脾气,坚守儒家“中和”之道,不料今日全然失控,孩子一样的发脾气。

原来…我还有脾气吗?

温润太久,他早忘了他自己也是人,是人就有脾气,或许不会表露,或许表达的不那么激烈,可是,总是有的,他不是一直微笑的傀儡,会难过会生气,他不是百姓心中那个完美无缺的神明,他是个普通的人。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四目相对,一时又是无言。

“就知道你又惹祸了!”

忽然,有人风风火火的御剑前来,正是不知从哪里赶来的姜彦,头上还挂着树叶,他表情严肃,厉声训斥,反手便是裹挟着风力的一巴掌袭来。

“什么?!”

谢临瞪大了双眼,立刻收剑转身,一剑划破了风掌。

天外天的宝贝,就是这么被姜氏欺凌的吗?

谢临眼中怀疑更深,就见长生举着黑伞在风阵的加持下扑过来,一把抱住幼姬,哭的梨花带雨。

“按妖来算,我们幼姬不过是个幼崽罢了,你怎么能对她动粗呢?”长生咳嗽着,句句明着骂姜彦,暗地里嘲讽谢临,句句都说给谢临听。

姜彦并未停下,骂得更狠“姜氏就不该收留她,说什么让她无忧无虑的长大,长成了什么混祸害!给姜氏添了一堆麻烦!”

幼姬下意识看向谢临,演了太多年不用思索就是眼角带红,怆然欲泣。

“姜彦!”长生接着往下表演,却听得另一声。

“姜彦!!!”谢临皱着眉怒视他,杀气外露,显然是动了真火。

即使他已经猜出这三人玩的什么把戏,可仍然难以接受他不经大脑一样的话。

小师叔多么渴望一个家,孤独的走在长生路上是多么痛苦,他不能更清楚…….

如果只是想让他不计较的话,他没有异议,但是,不要再说下去了。

父母喜欢骂自己的孩子不好,是中原人习惯的谦虚与内敛,可是,敏感的孩子会当真的,会觉得被家人抛弃,会自卑,会怀疑自己,仅仅是想到这种可能,谢临就浑身发寒。

让一向讲求礼数的长明公连名带姓直呼同辈,三人都是一惊。

“还往下吗??”姜彦用眼神询问长生。

长生却有些迟疑,不待三人琢磨明白,谢临转身对抱在一起的幼姬和长生躬身行了一礼,一个纵身就跃下了瀑布,只留给三人一个决绝的背影。

长生静静凝视他的背影,俶尔露出一个笑容,难得的真诚与放松。

“走啊,等什么?”

“哦,好的”

幼姬回头看了一眼飘满花瓣的水流,从姜彦头上取下树叶,扔到了水面,转身走了。

那个嫩绿的小树叶被花瓣守护着,打着旋飞下了瀑布,花瓣组成了一个大莲花,树叶就留在花蕊,一旁呆呆站着的谢临猛然惊醒,走上前来,取出了树叶。

“没洗,玩水”后面还附带一个唇印……

谢临心跳一滞。

那么小的树叶怎么印的上唇印,不过是两道指甲痕罢了,只是,

不知撩拨了谁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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