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姬带着姜彦去校场散心，姜长生在院子里摆了张摇椅吹风，影壁早就被她撤了，此时正对着大门，一眼就能看见门口的竹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真是令人艳羡的生命。

姜长生闭上眼，想了很多，想他们年少时，幼姬和姜彦一起跟随姜家主的心腹姜才学剑，姜彦是风系，幼姬是雷系，可是幼姬学风系剑法“满庭芳”的速度远超姜彦，即使姜彦比学堂中除了幼姬以外的所有子弟都优秀，姜家主还是不满意。

幼姬不喜欢坐在学堂读书，学剑是她唯一喜欢的课程，可是，不久之后，长生就发现，姜才每次给幼姬纠正的动作都奇奇怪怪，她细细与姜彦比对，发现一个又一个细微的差别，自此，幼姬再不去学剑，只靠长生钻研典籍和姜彦现学现教。

长生叹了口气，眼角挂上一滴泪水。

姜彦从来不是个坏孩子，他听话又努力，明理又仗义，可惜，姜家主永远不满足，因为，姜彦不如两位妹妹优秀，一次次提醒她当年把姜彦身上的毒转移到长生身上是多么的错误。

有“哒哒”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身上被盖上了一条毛毯，柔软又温暖。

姜长生并没有睁眼，只是伸手指了指院子一角，哪里摆着一堆积木。

来人正是天天来帮长生打杂的王赫，在长生研究新的机关时打打下手，居然被长生发现他有不俗的天赋。

王赫走到积木前蹲下，所谓积木不是小孩子玩游戏的木块，而是极小极精致的木制零件，散落一地，他拿起一个明显的鸟喙，抬头偷偷打量长生，嘴角溢出笑容。

这是昨日长生研究的机关鸟！

是…要我复原吗？

王赫猜出这可能是长生给他的一个考验，心中惊喜不已，他来这近一月，一直在做些杂事，不过是想要给长生做点什么，没想到还能真的学习锦官姜氏的千机术！

他仔细研究，努力回想长生昨日的拼接步骤，一个个按顺序拿起零件开始拼接。

王赫目光中有几分紧张，额头上，手心也冒出了汗水，但他精神高度集中，根本没有功夫去管，满心满眼都是手上小小的零件，好像他拼的不是机关鸟，而是他的未来。

是，他是对长生有不一般的心思，可那种混杂了崇拜，感激，爱慕的心思难以被归属于什么明确的分类，他就是想，离她近一点，对她好，不求回报。

只是，如果能学到一门技术的话，才是意外之喜！

姜长生慢慢睁开了眼，复杂的看着王赫的背影。

锦官姜氏如今没有一个人有这天赋继承她的千机术，本来她都打算在死前剥离部分灵魂做“传承玉简”，没想到居然让她碰上了王赫。

一个不受家族重视的庶子，正合适作为她留给姜彦的第二道保险，第一道自然就是卫天心了。

即使他是巴陵王氏子弟又如何，她本不在乎所谓仙门百家，如果不是姜家主不同意，她更愿意开门授课，像天外天一样，把知识真的交给有天赋又愿意努力的人。

王赫的手指修长，指间却大大小小全是茧子，并不好看，可他动作灵活，十个手指好像每一根都有自己的意识，跟蛇一样柔软，而且越来越熟练，动作越来越快，地上的零件飞速减少，不到一刻钟，一个漂亮的机关鸟已经出现在他手中。

姜长生欣慰点头。

王赫拿着机关鸟，迅速回身，笑的有些傻，露出两行大白牙，他猛地跑向长生，又一个急刹车，蹲在摇椅一侧，将机关鸟举起来给她看，双颊绯红，激动又羞涩。

“大司空，我，我成功了……”

他期期艾艾的看着长生，像是想得到大人夸奖的小孩子，终于褪下了他日复一日的小心翼翼，察言观色，露出些少年人的活力。

长生含笑点了点头，毫不掩饰的夸赞道“不错！”

王赫心中的石头骤然落地，眼眶都带上了红色。

王斌对他很好，但稚子无知，他受人凌辱也不能向他求助，王家主根本不当他是儿子，只把他当做王斌的玩具，王夫人倒是照顾他，只是养尊处优的女主人并不知道底层人的弯弯绕绕。

身为一个庶子，他更像王斌的奴仆，他知道王斌对他的恩情，照顾王斌仔细又精心，只是，从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依靠，确实让他倍感孤单，最主要的事，他好像就是为了王斌活着，没有自己的生活。

而今…而今，他终于有了自己的价值！

看见面前少年眼中毫不作伪的快乐与满足，长生心中柔软，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王赫，你很棒了。”

温柔的声音对王赫来说无异于天籁之音，他的眼睛通红，终究还是没有流出眼泪，他的笑容越来越大，重重的“诶”了一声。

一阵风吹过，门口的竹林簌簌作响，就像是一群人的笑声，笑的王赫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是做梦一样。

长生从袖中抽出一张嵌了根凤羽的牛皮纸，上面有着奇怪的纹路，看起来像是阵图一般。

“这是‘凤凰-真言血誓’，一旦立誓，写入天地，违者五雷轰顶。”

王赫将机关鸟放到地上，双手接过牛皮纸。

上面浮现出红色的字：

“王赫发誓，不将从锦官姜氏姜长生这里学到的千机术在未经其同意的情况下以任何形式透露给姜氏以外的人，且在长生死后，以其徒弟的身份将所学尽数教予有天赋的姜氏子弟。”

王赫惊讶的抬起头，“大司空！您是要收我为徒吗？！”

他下意识忽略了后面那句“在长生死后”，他一点也不想看长生英年早逝。

姜长生就当没看见他一闪而过的难过，轻轻笑了一下，“是啊，希望未来，你能替我，护着姜家。”

王赫就像凭空捡了大奖，心中狂喜，可是长生的话中透着浓浓的死意，又让他开心不起来。

这话，就像托孤一样，太令人悲伤了。

他王赫一直为别人活着，姜长生难道不是如此吗？为姜彦，为幼姬，为姜家，哪有一天只为自己活着？

王赫垂下了眼，利落划破手指在牛皮纸上按了个指印，将纸上的誓言一字一句念了一遍，当他念完，牛皮纸上突然窜起紫色的雷光，“啪啦”一下把牛皮纸打成了飞灰。

看着灰烬，长生释然一笑，又脸色一变，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就像是要把肺都咳嗽出来一样，长生拿手帕捂住嘴，王赫紧张的站在一旁给她拍背，死死盯着她手中逐渐变红的手帕，嘴中无疑是发出一声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长生终于缓了过来，看着几乎变成红色的手帕，目光平静，手指微动，手中燃起火焰。

她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王赫搭在她肩上的手，声音沙哑“拜师吧。”

王赫抹了下眼睛，走到她面前，“嘭”的一下双膝跪地，又一头撞在地上。

真像是以头抢地啊。

“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王赫连磕了三个头，直起了身子。

“听说你还没有取字，我为你取一个，如何？”

长生嘴角还挂着血，笑的虚弱，苍白的脸上有几分青色。

“是！”

长生抬起头，看天空云朵散去，露出明亮的太阳。

“荀子说，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名，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姜彦字子美，你便字子昭，也算是半个姜家人，可好？”

“好极了！”

王赫笑的跟哭一样，目光伤痛。

他不知道为什么天妒英才，为什么像师父这样好的人，偏偏短命呢？

这是修仙界啊，修士的寿命短则二三百年，长则上千年，而她的师父，惊才艳艳，说不定有叩问仙门的天赋，可她连一百年都没有，短短二十年，连凡人都不如。

凭什么呢？

为什么呢？

——

“收徒？”

幼姬嚼着嘴里的大虾，吐字不甚清晰，“你干嘛收他，收个巴陵王氏的人，又要被家主骂了。”

姜彦也不明白，姜家的事让王家人参与进来干什么，不是徒增麻烦吗？

“母亲会同意的。”

长生冲幼姬露出个无奈的笑容。

“如果我收养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母亲反而不容易同意的。”

幼姬停顿了一下，装作听不明白的样子，低下头继续吃饭，眼中却闪过一丝鄙夷。

是啊，姜家主想让长生把千机术传下来，是为了庇护姜氏，却又害怕长生教出一个跟她一样厉害的徒弟，如果徒弟知道真相的话，怎么能不对她出手为自己的师父报仇呢？

巴陵王氏的庶子多好啊，既没有家族的力量，又因为誓言无法把千机术漏出去，而且，离得远了，就不容易发现真相了。

一举多得。

真是，既想当X子还想立贞洁牌坊。

太可笑了。

姜彦从不知道自己母亲背后的样子，只一心觉得王赫的出身过于麻烦，害怕长生因为同情他的天赋与身世而做出不理智的决定，只是，他苦笑了一下。

长生的决定，多的是他不明白的，却从没有他可以插嘴，改变的，她的智慧、眼光都不是他能够质疑的，即使担忧也毫无意义。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