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鹏栽倒在脏兮兮的草堆里，他的飞船迫降在别处。

他气喘吁吁地长着大嘴，身上散发着由头油、狐臭、汗臭与古龙水组成的甜腻古怪味道，像一条行将腐烂的胖头鱼。

尚柳讨厌这股气味，恨不得一刀解决掉气味的源头。

刘志鹏的确该死，可他不该死得如此草率。

于是，她屏住呼吸，努力抑制住杀人灭口的冲动，蹲了下来。

她笑着寒暄：“真是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啊刘总，你这么会挣钱，我也来讨教一点生意经。”

刘志鹏翻了个白眼，将脑袋扭向另一边。

见他拒不配合，尚柳拍拍刘志鹏的圆肚皮，笑意加重了一些：“如果不想死得太难看，就配合着点。”

刘志鹏的躯干上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像是被无数道针尖戳过。他引以为傲的精神力，在尚柳面前

他知道尚柳不是闹着玩的，哆哆嗦嗦地开口：“你是谁派来的？你要多少钱我都会给。”

尚柳收起笑容，对着刘志鹏的脸颊来了一巴掌：“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刘志鹏咳嗽两声，嘴里蹦出两颗牙齿，终于老实了：“你随便问，我都会说的。”

“好——”

尚柳就地坐下，“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贩卖人口？”

听到如此平庸的问题，刘志鹏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他咧开大嘴，露出鲜血淋漓的牙龈：“当然是为了钱——胡小姐既然要做生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浅显道理。”

男人——尤其是功成名就的中年男人最容易染上好为人师的臭毛病。

刘志鹏的生死完全掌握在尚柳手里，他还是忍不住要摆出上位者的架子，居高临下地讽刺尚柳。

尚柳没有错过他眼底的轻视，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她抬了抬手指，细如发丝的无形针刺便往下刺了一毫米。

白衬衫被血珠染成了红色，刘志鹏登时痉挛了一下，鼻涕眼泪糊满整张脸。

尚柳放下手指：“你明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种答案。”

刘志鹏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颤抖着双唇：“好……好的。我选择做人口生意是因为——本金少，来钱快，需求大，管得松。”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尚柳的神色，开始替自己开脱：“98区的富人基本都在做这个行当，谁干谁挣钱，上头也不管……当时有朋友知道我急着挣钱，就给我介绍了这个门路，我也是一时糊涂才会……”

上头？

那应该就是对拐卖乱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安全防护厅。

98区的安全防护厅厅长是谁？祂又是谁的人？

不……这不单纯是98区的问题，倘若其它部门、其它辖区没有配合的内鬼，刘志鹏的生意是找不到买家，打不开销路的。

尚柳并没有顺着刘志鹏的话茬继续往下聊，而是另起话题：“你刚才提到了非法人口需求大，细说一下。”

“欸，好。”

刘志鹏低眉顺眼地坦白：“我们拐来的人质会被分成三种等级，大致也就三种销路。”

歪瓜裂枣、年老力衰的人类被称为C级货。这种人类不会带来太多经济价值，活着还要多出一张吃饭的嘴。因此，他们通常会被拆开冷藏，供器官贩子统一收购。

容貌平凡、身体凑合的人类是B级货——也是最常规最走俏的。这类货物具备劳动能力，也相对值钱一些。他们会被某些企业主批发收购，在外头没日没夜地打黑工。

A级货可遇而不可求，必须得是容貌姣好、原生条件优越的人类。经过一系列的人体改良和包装后，他们可以从事某些非法的色·情行当，也可以成为成功人士的情人。这类货物通常能在人贩子手里卖个好价钱，还能给收购者带来巨额利润。

人体改良？

尚柳印象中的人体改造是为了变强大，是为了摆脱弱小躯壳的束缚，拥有强大的战斗能力。她充分发挥想象力，也没办法把人体改造与色·情产业关联起来。

“人体改造和飞升派没关系，也不是为了把人变成机械怪物。”

察觉到尚柳的疑惑，刘志鹏解释道，“A级货的人体改良会大量使用化学药剂，会把不漂亮的变漂亮，把不乖巧的变乖巧，让他们更能讨人喜欢。”

尚柳恍然大悟：“就是为了培养宠物和玩物？”

这算什么狗屁人体改良，分明就是在把正常且独立的个体改成任人采撷的废物。

她忽然想起了王树——他自幼便被养父注射各种针剂，身高永远停留在一米六五，是所谓“人体改良”的直接受害者。

“是的，您概括得很精准，”

刘志鹏忽然出声，打断了尚柳的沉思，“只是您可能不会想到，98区的很多年轻人都想当A级货。”

尚柳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没有人想失去生命，因此绝大多数C级货都是被迫的。

98区的一部分流民实在混不下去了，连肚子都吃不饱了，甘愿充当B级货，被卖出去打黑工。

A级货是最特殊的——因为每天都会有自诩美丽的年轻人主动送上门，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成为A级货的资质。

一旦被选中，他们就会洋洋得意地抬起高傲的头颅，向亲朋好友告知这一好消息。他们甚至会自愿给手臂带上镣铐，将其视作一种魅力勋章。

尚柳大为震撼，竟不知该说什么。

“胡小姐，您肯定是外地来的，”

刘志鹏的眯缝眼里平添几分惆怅，“98区的现状，是没办法用人类联盟的价值观念去衡量的。”

——因为这是一片绝望的土壤，是包庇罪犯与恶棍的温床，努力和上进很难得到正向反馈。

年轻人的生活苦得像药，烂得像臭水沟，看似不劳而获的A级货的生活倒像是由蜜糖和巧克力浇筑出来的。

在迷幻又亮丽的光环下，在应接不暇的非法广告轰炸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向往成为A级货。

“我们的市场营销部就是负责干这活儿的，”

刘志鹏意味不明地弯起嘴角，戳破这看似美好的幻象，“A级货的平均寿命只有33岁，人类联盟的平均寿命通常在150岁左右浮动。”

他眼中翻涌着讽意，还夹带着几分悲悯——通常来说，这种情绪不会出现在坏人身上。

尚柳抱起双臂：“你倒是坏得明明白白。”

他接受过高等教育，学习过正常的价值观念。他知道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对的，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成为了大坏种。

“都是身不由己……”

刘志鹏苦笑一声，“说来您可能不信，我当年也准备做正经生意的。我想代理一家连锁服装品牌，当时连合同都快谈好了。”

“结果，我选中的门面房被土匪给炸没了，中介公司带着定金跑路了。”

尚柳对此兴致缺缺。

她正要继续发问，刘志鹏却支起遍体鳞伤的臃肿身子跪坐在地上，双手合十，朝她拜了又拜。

“不论我再怎么解释，我也是一步错，步步错，”

刘志鹏哭得声泪俱下，肩膀头子也抖得一颤一颤，“我今晚肯定是活不成了，麻烦您直接送我上路吧，我也痛恨我自己。倘若真有地狱和来生，我就该投胎成牛马猪狗，供人践踏食用。”

“这世上没有地狱，”

尚柳缓缓微笑起来，“却有你提前布置好的狙击手。”

“他这会儿正在瞄准我的后脑勺，等待你用手势下命令。你总共朝我拜了两次，在你拜第三下的时候，狙击手就会开枪——我猜得对不对？”

阴谋被拆穿，刘志鹏的眼中同时闪过慌乱与狠戾。

他直接从地面上崩起来，朝尚柳的后脑勺——也就是飞船停泊的六点钟方向拼命招手。

一秒钟过去了。

三秒钟过去了。

一分钟过去了。

枪声终究没能响起。

尚柳的笑容更真切了：“刘志鹏，你明明已经被我收拾过好几次了，却还是抱有侥幸心理。”

她方才不仅控制了蝎尾狮，还顺便入侵了刘志鹏的飞船。

在紧急迫降的那一刻，飞船就已经没有活人了。

“刘志鹏，你的确有些小聪明。”

尚柳摊开手，尖如麦芒、迷如骤雨的针刺在掌心上下漂浮，“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产业能发展到这种规模，已经不是所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程度了。你的保护伞是谁，谁能从你这里拿到好处？”

她只不过是随口一诈，慌乱中的刘志鹏竟然供出一条大鱼：

“是，是戈塔斯。”

尚柳知道这个名字。

戈塔斯是哈耶克议事员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如今的官职肯定不会太低。哈耶克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滑头，近年来与艾榕关系很好，二人私交甚密。

这可真是天赐的契机。

刘志鹏意外死亡，戈塔斯必定会有所行动。

她将计就计，可以继续追查这条罪恶的产业链，干掉戈塔斯。倘若有机可乘，她还可以将哈耶克拉下浑水，一点点瓦解艾榕的后盾。

今晚收获颇丰。

既然已经探听到有价值的信息，刘志鹏便不再有价值。

尚柳心满意足，挥手干掉了刘志鹏。

……

尚柳重新回到废墟小屋，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只少了一个王瑞祥。

他连喝到一半的饮料瓶都带走了，却撂下了自己的外甥女。

王友心乖乖坐在角落，怀里抱着即将见底的甜饮料，大眼睛忽闪忽闪。

望着这个又天真又诡异的小姑娘，尚柳感到一阵头疼：“你舅呢，跑哪儿去了？”

王友心的眼珠清澈透亮如琉璃，里头不带半点人性：“他已经自杀了。你这会儿要是往北走，应该能在河沟里看见他的尸体。”

尚柳：“……他为什么要自杀？”

“他说自己罪孽深重，早就不想活了。”

“他半小时前出现了幻觉，看到了我爸妈，还有我哥。他说他们就站在门外头，正在喊他去团聚。”

“他觉得你很可靠，可以放心把我托付给你，就走掉了。”

说完一长串话，王友心将瓶盖对准嘴巴，喝掉了挂在瓶底上的最后一点饮料。

她依依不舍地放下塑料瓶，抬头仰望尚柳：“胡姐姐，你的枪可以借我玩玩吗？”

尚柳一头雾水，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

王友心从松德手里要过蛟龙粒子射线枪，装模作样地摆弄了好半天，又尴尬地开口：“姐姐，你可以教我怎么用它吗？”

在尚柳简短的教授下，王友心终于学会了开枪。

她拿着这件危险的大玩具，步伐轻快地走到窗边，随意对着荒原中央开了一枪。

枪声过后，刘志鹏的尸体消失了，被蛟龙粒子枪轰得渣都不剩。

尚柳虎躯一震，扭头正视大字不识的王友心——蛟龙可没有自瞄系统，这姑娘居然是个用枪的好苗子。

倘若能接受系统培训，假以时日，她还真有可能成为神射手。

端着微微发热的粒子枪，王友心走到尚柳面前：“姐姐，还给你。”

她脸上升起两团可爱的红晕，亮着眼睛喃喃自语：“我好像……找到喜欢的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