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骂骂咧咧地扔下了斯派克，火急火燎地跑进去抢修设备。

改造室里浓烟滚滚，斯派克的父母在门外探头探脑，却遭到了驱赶。

“机器出故障，改造手术做不了了。今日不再出诊，请二位家长带孩子打道回府吧。”

“好吧……那机器多久才能修好？”

“这可说不准，”

浓烟钻进鼻腔，专家吭吭咳嗽两声，“少则一两天，多则一两周，等也是白等。你今天的号已经作废了，回去重新预约吧。”

“什么？”

斯派克母亲拔高了声线：“我们可是交了定金，还等了一个多月，你这会儿让我们重新预约？”

“不然呢，”

专家从百忙中回头，朝她摆了摆手，“我们自古以来就是过号重叫，天王老子来了都得先预约再排队。

你们两口子连费用都交不起，就别跟我犟嘴了。先回去把机甲卖了，兜里宽裕了再来问诊吧。”

专家和助手长得牛高马大，衬得夫妻俩越发瘦弱萎靡。

知道自己硬刚不过，两口子只好搀扶着昏迷不醒的儿子，灰溜溜地走了出来。

尚柳重新睁开眼，发现走廊乱作一团。

里尔科技的实验室都开到埃德加斯星了，总部大楼也有好几十层，肯定不会只有一间改造室——他们应该是只对普通顾客开放了这一间。

诊室上方的屏幕被彻底关闭，今日停诊的消息迅速传遍走廊，惊起一片抱怨。

有人不甘愿无功而返，准备冲进诊室索赔，却被门口的机械守卫逮了个正着，三下两下擒拿在地。

机械守卫踩着闹事者的后背，眼眶里闪烁着警告的红光：“后退，后退——”

“寻衅滋事者，格杀勿论！”

此话一出，走廊里的顾客怒气全消。

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虽然有身份有地位，放到财团面前还是不够看。

于是，人们压抑着怒火，推搡着撤离了走廊。

尚柳二人混进人群，跟着人潮一齐往外挤。路过VIP等候室时，她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

透过磨砂玻璃，她依稀能看见一排人影。身形修长挺拔的管家侍立在一旁，贵客们连屁股都没动一下，边品茗边闲聊，丝毫不受外界纷扰。

机子坏了，连天王老子都得重新预约，贵宾们却不用。

戈塔斯是不是里尔科技的座上宾？他是不是也在这件VIP室里喝过茶水？

不，应该不会。

像他那种级别的显贵一般都很矫情，都不想和普通人呼吸同一片空气，更别说同居一室，同处一层。

抱怨不迭的人群不断向前流动，尚柳踩着安静无声的羊皮软底鞋，躲进了幽暗的缝隙。

“尚柳，没想到你居然会在诊室里搞破坏。”

“你来时还特地叮嘱我，让我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呢。”

尚柳转过脑袋，对上一双又圆又大的绿眼睛。

她半天没开口，松德的绿眼睛眨巴了两下，主动替她找补：“不过也没有关系啦，你有你的新思路——反正，这场骚乱也给我们省了不少事。”

随口“嗯”了一声，她回过头去，仰望着被窗户和货架阻隔出来的、方方正正的夜幕。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控。

直到此刻，一回想起那间方方正正的铁房子、那堆乱七八糟的陈设与药品，她的心情就会变得很糟糕。

她从不会无缘无故地生出怨恨。

因此，她必定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一些与改造室有关联的、不太愉快的东西。

尚柳不喜欢这种遮遮掩掩、迷迷糊糊的感觉。

直觉告诉她，今晚最好将整栋大楼都溜达一遍，可能有意外收获。

最后一个职员拖沓着脚步从门外经过，天花板上的声控灯依次熄灭，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着风声。

尚柳悄无声息地起身，推门溜出杂物间，抬头仰望着电梯口的指示标——地上五层。

里尔科技大楼的第一层至第四层没什么逛头，只有几座怪模怪样的华丽黄铜塑像，几间气派的自助餐厅、休息室与会议室。天花板上悬着水晶灯，地上铺着厚实的仿古地毯，碎花壁纸下方衔接着深沉贵重的胡桃木墙裙。

康德大公子作风十分豪横，连等候室的沙发都选用了头层小牛皮。

与豪华明亮的前四层相比，第五层简直就是生化地狱。

这里的室温比室外足足低了十五度，室内通风状况良好，空气中却盘踞着腥甜绵软的古怪气味。墙壁上的夜灯投射出幽蓝色的光芒，给铁门玻璃窗平添了几分阴森。

裹了裹身上的丝巾，尚柳走过一道道紧闭的铁门。

臭气时不时从门缝里散溢出来，她屏住呼吸，随意停在一扇铁门前。

透过小小的玻璃窗，她看见一行行货架，货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尺寸统一的玻璃罐。罐子里装盛着黄绿色的防腐液，液体里漂浮着一颗颗眼球。虹膜五彩缤纷，黑红绿蓝棕一应俱全。巩膜间也有差异，有些新鲜洁白，有些浑浊发黄。有些眼球还没处理干净，后头甚至还飘荡着视神经。

眼球其实没有什么好怕的。

它不会攻击，不会撕咬，只是人类用以视物的器官。

然而，当成百上千颗眼球被整整齐齐排布在一起，被按照品质、区域、年龄明码标价时，便会造成精神污染。

尚柳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她只往里头瞥了一眼，喉头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翻滚起来。

见她面色如此难看，不信邪的松德主动将脑袋凑近，又像摸了电门一样蹦出老远。

想起这些眼球来自何处，它惊魂未定地捂住胸口：“太、太恐怖了，他们到底害死了多少平民？”

它当初第一次来98区，招待它的当地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类联盟98区的支柱产业是人口贩卖。

彼时，它还以为老板在跟它开玩笑，这只是一句稍显夸张的俏皮话。

尚柳掏出终端，对着玻璃窗拍了一张照片。

她竭力克制住心头的愤怒与不适，将走廊两侧的铁门挨个儿浏览了一遍，又依次取证。

心、肝、肾、血、骨……

完整的、零散的、半个的……

在长廊走了一遭，连松德这个外星人都燃起熊熊怒火：“98区的土匪也太可恨了，来回枪毙八十遍都不够他们赎罪的。”

尚柳听得冷笑一声：何止是土匪，整个98区连根子都是烂的。

她小心翼翼地备份好图片资料，回身眺望着这条看似干净，实则肮脏血腥到极致的走廊。

只要有利可图，只要有空子可钻，人类也会被论斤称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