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此时洛朝心底压抑千年的情绪如山呼海啸般肆虐,这情绪发泄成种种癫狂话语,听来万分离奇,倒像是印证了顾归尘这一“他已经疯到胡言乱语”的猜测:
“我想死啊!我想死!可我根本死不掉!”
“这是一个无尽循环的囚笼!这是永劫!”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我!连我求得解脱的最后手段也剥夺!”
“连自尽也没有用了!连自尽也没有用啊!我杀不死自己,我永无长眠之日!”
“到底是谁?谁在控制我的生死?!谁在操纵我的命运?!”
“你们给我出来啊!给我出来!我要粉碎你们!我要毁灭你们!”
“为什么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沟里,为什么不敢现身?!”
“是真怕我这只蝼蚁,冒犯你等天威吗?!”
“哈哈哈哈……”他眼底悲凉,发疯般笑了一阵,忽而扭头死死盯住顾归尘,颤抖着手指向其身后那根房柱,眼神狠厉,癫狂质问,“你看到你后面那根柱子了吗?你看到了吗?!”
“那上面有我的血啊!有我的血!”
顾归尘听言心头惊悚,连忙转头快速向后方瞥了一眼——
只见那破败房柱上,结了不少蜘蛛网,至于血迹,却是没有的。
莫非这也是句疯话?
正疑惑呢,又听后方接连传来似哭似笑、声若泣血的控诉:
“在你来之前,我撞死在那上面不知多少次!结果呢?哈哈!可笑极了!任我怎样遍体鳞伤、头破血流,也还是死不成!”
“这个该死的世界,见不得我魂归安宁,偏要一次又一次将我复活!逼我在这个天杀的世道里继续苟活!”
“我的生死,竟由不得我自己啊!”
这些话给顾归尘听着,更像疯子在说胡话了,他不禁在心里奇道:什么叫,死过很多次又复活了?
惊奇骇然中,他才将视线回转过来,就见少年猛地扑上来扯住了他的衣襟!
骤然与之近距离对视,但见那双眸子里悲恨交加,对方紧攥着他衣襟的双手几乎在颤抖:
“我就像案板上的鱼肉,就像蜘蛛网上的虫子!被这个该死的世界肆意蹂躏!我从来没有自由,你明白吗?!”
在这极度哀凉之目光的注视下,顾归尘很难将“你是不是疯了”一类的反问说出口,他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躲,喉咙莫名干涩发紧,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
“你是我求得解脱的最后希望!”洛朝却一眼不肯错开地盯着他,步步紧逼,情绪激动,不问出个答案便不会罢休,最后靠近得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你是我仅剩的机会了,是我唯一的希望!你明白吗?”
忽然被赋予“最后的希望”这般沉重的意义,顾归尘极其迷茫,又见他原本溢满悲愤的眸子里,这时竟然现出一点希冀式的哀求:
“如果连你都不肯杀了我,我就没有任何办法了,我只能这么痛苦地活下去,永远看不到尽头……”
“算我求你了,杀了我罢。”
“只要你能杀了我,你开出任何条件我都愿意答应!”
“我我我……”顾归尘既慌张又茫然,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活了这么久,是头一遭听到如此离奇的请求!
求你杀了我!——不管这句哀求内蕴的情感多么真诚,他都不可能答应啊!
“你你你……是不是之前,受啥刺激了?”他结结巴巴,“我、我可以帮你,看病!治、治脑子!”
这婉拒之词听来甚至有点滑稽,刹那间,洛朝眼底的那点希冀破灭了,统统化作无比深重的失望!
“哈哈哈……”他悲凉地笑了几声,双手一下子失去了力气,终于松开了顾归尘的衣襟。
他顷刻间笑得弯下腰去,语气中尽是不被理解的痛苦,“说到底,你还是不肯相信我!”
“不,我不是,我……”顾归尘只觉自己舌头打结了,感到这时回答理解或不理解,都不太合适!
洛朝笑着笑着就哭起来,哭声混杂着自嘲式的讽笑,听来竟更哀痛。
顾归尘听了有些不忍,但也毫无办法,毕竟又不可能真的如他所愿杀了他,结果只能傻站在那里看着他哭,同时脑子里玄想一些有的没的,主要还是疑惑:
他为什么这么想死呢?
“不相信我,哈!也对,你们从来都不会在乎我的感受,从来不会!”
他哭时低下了头,岂料又一次无意瞥见了那柄掉落在地的佩剑——此为顾归尘的弑帝剑,这也正是最初一剑捅穿他心脏的那柄剑。
说来也巧,此刻,这佩剑距离他不过两尺之遥,稍一伸手就能够到。
“行,都不肯相信我……”他眼神无望地呢喃中,视线不自觉移过去,盯住了那剑锋。
片刻后,他蓦地扯开一个血腥意味浓厚的笑容,语调狠辣,“那好,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话音未落,剑光已起!
顾归尘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见那剑芒一闪,无比决绝,直直向着少年脖颈而去,再一眨眼,人便倒在地上了!
“啊——”他吓得几乎跳起来,连忙倏一下蹦过去,颤抖着伸出手去探对方的气息……
完了,这次是真没气了!
霎时他只觉天旋地转,正晕眩时眼角余光无意瞥见少年已然脱力的右手上拿着的剑——正是用他的佩剑自刎的!
这个认知让他更加崩溃了,说不出是愧疚还是惊恐,反正只能抱住脑袋向天尖叫:“啊!啊!啊!”
心里亦在呐喊:出人命了!真的出人命了!
他眸子里当即泛起一层泪雾,就在他快要真正哭出来之前,忽然,眼前的时空开始扭曲!
肉眼可见,周围的所有景物连同空气,都逐渐扭曲变形到模糊!
瞬间他惊得连哭声都咽下去了,双眸也瞪得老大,简直疑心自己在做梦!
又一个眨眼后,时光开启倒流,世界模糊成了一片混沌的白色!
他满面茫然,然而仅仅几个呼吸过去,他脑子尚且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世界再度清晰起来,但周遭环境巨变!
原先破败的房屋不见了,各式先前被他们撞倒在地的家具也不见了……最重要的是,少年的尸首也不见了,地面上只剩下他的弑帝剑!
那剑锋上甚至还残留着少年自刎时淌出的血!
他恍恍惚惚地蹲下身拾起剑,盯着那沾血的剑锋呆怔了几秒后,连忙抬头环顾四周:
放眼望去,周边皆是荒芜的草地,几乎不见人烟。
但他只观察了一会儿,便觉出来熟悉了:这条路,好像是我来时曾走过的。
这念头在脑中闪过的刹那,他便下意识扭头向正北方望去——
果然,半里开外,隐约可见那座熟悉的房屋……可是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退回到屋宇外呢?
更奇异的是,先时他乍一醒来所感受到的那种直觉指引,又一次出现了。
这感觉依旧十分奇妙,就好像他身体的某一个部分寄放在了别人身上,于是不论隔了多么遥远的距离,他都能获知对方所在的位置。
此刻,他就能强烈地感应到半里开外那间破屋子里有个人存在……可他无缘无故感知到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这疑问在心头升起的刹那,尽管毫无依据,但他脑海里竟再次浮现出同一个答案:
此人是洛九陵。
正是我必须要杀之证道的九陵帝尊!
但这怎么可能呢?根据他方才经历的一切,那间破屋子里现在应当没有活人了,仅有那个少年的尸体而已。
这直觉与现实相互冲突的矛盾感,令他分外困惑,他更不知道这神奇的直觉究竟从何而来。
想了想,还是决定立马去那破屋子里再探查一番,便又拄着剑,拖着仍旧在逐渐愈合的伤体,跌跌撞撞向北方去。
这回他心中惶惑更深,一路走来步子也迈得更急,终于到达那院门口时,已是垂着头气喘吁吁的了。
他不禁抬手扶住旁边门框借力,而后才将一只脚迈过院门门槛呢,就听前方传来笑嘻嘻的一声:
“哟,你可算来了!”
他循声抬头望去,登时吓得脚底一滑,险些给门槛绊倒。
只见前方屋门处,屋檐阴影底下,这时竟盘腿坐着那个本已死去的少年,对方神情惬意,好像是专程为了等他到来,才坐到门外来的。
“你、你你……”他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两眼瞪得贼圆,颤抖着手指向对面,“你不是死了吗?!”
“啧。”洛朝一脸的稀松平常,“那我现在又复活了呗,这很值得惊奇吗?”
顾归尘满眼震撼,心想这难道不值得惊奇吗?!
“莫非,你还没有察觉到么?”洛朝笑得意味不明,“你刚刚,应该回到了一刻钟之前所在的位置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顾归尘双眼瞪得更圆了。
“还能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时间倒流了一刻钟呗。”
什么?时间倒流了?!
这一下宛如晴天霹雳,直接把顾归尘劈了个外焦里嫩,他身体定在原地都不会动弹了。
虽然,假设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少年的复活,以及他莫名其妙回到来时途中这件怪事,的确只有用“时间倒流”这个说法,才可以解释得通。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这彻底违背了常理啊!
他顿时如坠梦中了,下意识环顾起四周景象,好像要从中找出某种能证明眼前一切皆为幻觉的破绽来。
然而他所面对的这片前院相当空旷,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不由得又将视线转向屋门,越过门前坐着的那少年的肩头,看进屋子里面,就发现那房屋内部现在各式家具摆放整齐,不见一点凌乱,好似他们方才在屋内搅闹出的一片狼藉,仅是一场并不真实的幻梦。
他这边正恍恍惚惚、不敢置信呢,洛朝却在一旁悄悄地观察起他来。
先前洛朝一心一意只想要去死,压根无暇去仔细打量对方模样,现在他冷静下来稍一端详,就深感惊异:
因为此人本来就穿的红衣,红色容易遮挡伤口,所以之前他匆匆一瞥时,还真没注意到这人身负重伤,连那衣衫仔细看去也肯定被鲜血浸染了,许多地方红得更深。
而且他胸膛那道剑伤明显是洞穿式的,此刻还在向外淋漓淌血呢,无比惹眼。哪怕在本就鲜红若血的红衣遮掩下,也绝对无人能够忽视他心口这个血洞。
身负如此重伤还能正常行走,这点已经异于常人了。更不要说,洛朝在定睛观察了一会儿之后,更惊骇地发现这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居然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即便是他胸口伤得最严重的那个血洞,也能以肉眼看得出愈合的趋势……这般逆天的愈伤能力,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极其罕见,可见其体质或修为相当不凡啊。
除此之外,这红衣剑客的打扮也十分特别:
洛朝敢肯定,假如此人没有受伤,那么任何人在第一眼看到他时,都会首先注意到他左肩披着的那半幅红底袈裟——
太奇怪了,一位剑客,为什么要穿袈裟?穿就穿吧,还只披了半幅,更显得不伦不类的了。
况且这世上可从来没有佛修使剑的,佛门从来只教弟子使棍棒、金刚杵或法器之类的东西……这人既然用剑,应当不至于是个佛修吧?
正疑虑着呢,却又发现他脖子上居然还挂了一串佛珠。为何没有一眼察觉到这是串佛珠呢,因为这串黑褐色的佛珠制式并不常见,珠串不仅过于细长到垂落至腰部以下,而且那佛珠的珠子也过于小巧了,起码比正常佛珠要小一号——远看去,倒像一串很长很细巧的黑色珍珠项链。
之所以断定它是佛珠,还是得亏洛朝眼尖发现了这串珠子最下端,还坠了一个小巧的金饰佛像——虽然在佛珠上挂佛像,也很罕见,但起码证明了这东西不是什么普通珠串,而是和佛门有关的,便姑且称之为佛珠吧。
可这又是袈裟、又是佛珠佛像的,难道这剑修固然不属于佛门,却信佛教,算是个外门僧人?
不知为何,这念头乍一浮现洛朝就觉得很荒唐,他不禁再次将这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最后在心里嘀咕道:不不不,这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那种天天念经、信奉佛理的正经僧人。
只怪他的气质,比起那些悲天悯人的僧人来,实在太过迥异了,简直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
首先他使剑,这就自带一股与佛门相反的凌厉气势。而且他不止手上握了一柄剑,背上居然还负了一、二、三……三柄灵剑,算下来共计四把佩剑。
这在剑修之中也很罕见了,使双剑或单剑的都不太稀奇,可随身携带了四柄制式各异的灵剑,就显得这个人很有故事感了。哪怕他站在那里不动,光是这四把佩剑带给他的气势,就十足锋利,一看就是名久经杀伐与世事磨砺的冷傲剑修。
所以他眉宇间,也半点寻不见僧人的慈悲感,反而此刻他在困惑中蹙着眉,瞬间溢出了一些冰冷的戾气。
更别说他还一身红衣染血,无比凄艳,与佛门的清净空明相去甚远。加上他面庞又不属于硬朗那挂,眉墨肤白唇色浅,完全是江南人偏柔和的五官类型——这是即便剑修的凌厉气势也无法冲淡的柔和,所以他配上红色,怎么可能不柔美艳丽呢?脸颊带血,更是艳丽到荼靡了。
于是这袈裟和佛珠的作用,只是为他平添了几分神圣的禁欲气质……可是这就好像你把玫瑰花放在白色的画布上,那白色是用来衬托红色的。他这几分神圣禁欲感,也只是衬托得他那一身红衣更妖艳殊丽而已。
这袈裟与佛珠,不仅根本无法压制住他那股子近乎于妖的艳丽凄迷气质,反而还莫名给他添了一些傲慢不羁——就仿佛他是个从雷峰塔下逃脱出来的艳鬼,为彰显他的反叛与不屑,还要故意戴上曾经把他镇压在塔底的佛门法器,作为对那些拿他毫无办法的秃驴们的嘲笑。
洛朝无从知晓自己这些以貌取人的胡乱联想,还真有几分切中了背后真相。此刻他只是在心底啧啧称奇:这样一个人,如果真的在修佛的话,怕不是那等离经叛道、会遭到全佛门追杀的妖僧吧?
最后就是,这红衣剑修身上还有几个小饰品也显得有点古怪:比如,他右耳上挂着的那是个铃铛么?可谁会用铃铛作耳饰呢?再者那铃铛的个头也不算小巧,作为耳饰未免笨重了些,且色泽也有些暗沉,不太衬他的肤色……难道并非饰品,而是某种缩小的法器?
以及,他腰间挂着的那对鱼形玉佩,乍一看样式朴素,也没什么特别的,问题仅在于,谁会把成对的两块玉佩全挂在身上呢?
……
不过上述种种关于他外貌与体质的特点固然殊异,却不是当下洛朝最为关注的。真正引起他重视与思考的、也是唯一不可忽视的关键点在于:从这剑客刚刚进门起,他一切反应所传递出来的意味,都非同寻常。
尤其是他惊骇之下问出的那句“你不是死了吗?”,格外值得咂摸。
因为,在先前那一百多次找死过程里,洛朝每一次复活醒来,都会发现身边的一切被“重置”了。
正如同,方才他们在屋内争执时打翻的各式家具,现在均已复归原位——那一股致使时间开启倒流的力量,不仅仅作用于他的生死,而且作用于这个世界里其余的几乎一切死物和活物。
只除了眼前这个红衣剑客!
他居然能问出“你不是死了吗?”这样的问题,这证明他仍然拥有时间倒流前的那段记忆——虽然光阴倒流了,但他的记忆没有因此重置。
这或许表明:导致时间倒流的那一力量,不知为何,对于这个红衣剑客在某种程度上是不起作用的,至少是无法重置他的记忆。
对洛朝而言,这点无疑是个极好的佐证:
证明他最初的猜想也没全错,至少此人确实很特殊,身上可能蕴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能够抵消时间倒流带来的影响。
继而,若有办法将此人体内的这一“神秘能量”发挥出来,并作用到他自己身上——比如让这人一剑杀了他,不就也有可能抵抗光阴倒流对于他的复活,令他真正意义上死去了么?
他越想越是激动,已经在暗暗地咬牙,内心赌咒发誓道: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想法子,让这人主动杀了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复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