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顾归尘也明白的，旁观者们无论出于善意或恶意，说的都是实话，他的确在痴心妄想，可是，他就是不能够接受这样残酷的、天差地别的现实。

千余年间，他日思夜想、永不言弃，执念深刻到像个疯子，就连深夜抱剑入睡时，也常常在梦中与这位从未得见的天命宿敌决一死战。

他不肯放弃，不愿放弃，更不敢放弃。

换言之，如果他放弃了，如果他接受了现实，如果连这个最后的执念也破灭了，那他继续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没有在痴心妄想。”

这一刻，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明明他根本没有把握能做到：“我一定会做到的。”

“洛九陵，他注定要死在我手上。”他寒声赌咒发誓。

见激将法奏效，洛朝这次是真心笑起来：“你大话倒说得满，结果呢，我洛九陵就站在你面前，你居然都认不出来，这事情给谁听去了，不觉得好笑啊？”

听言，顾归尘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更可怕了。

那长达千年、早已深入骨髓的执念，这一刻彻底汹涌起来，淹没了理智，也吞没了他温良的本性，竟使他露出一种好像下一秒就要将面前的少年生吞活剥的眼神。

短暂沉默后，他盯住对方，语气冰寒道：“若你真有万分之一可能是他，无论用上何等手段，我也不会顾忌。”

“那还等什么？”洛朝微微笑着，“来吧！”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一道神识迅速刺入了自己的识海——

所谓识海，即指位于修士头颅内的一片精神空间，这空间通常呈现为迷雾般的混沌状，而空间的最中央，则生长着每个修士的元神。

由此，可将识海理解为元神的一个保护外壳。

正常情况下，除非使用一些强横的精神攻击术法，否则外人是很难强行破开某个人的识海，并用神念触碰到对方元神的。

当然，若其人主动打开识海屏障，邀请对方将神念探入，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现在，虽然顾归尘的元神尚有重伤未愈，也依旧强忍疼痛，凝聚出一道神念，向前方少年的识海中探去。

神念穿越过迷雾般的识海，终于接触到正中央元神的刹那，两人的身体都是一个激灵。

顾归尘尽力稳住心神，忽视掉身上那些异样的、几乎带点酥麻的感受，继续运转那门双修功法……直到双方的魂体交融到了一定程度，总算有一些属于对方的记忆碎片，跃入了他的意识之中。

然而，能够读取到何种内容，这是完全随机的，他并不能控制或筛选自己接收的记忆种类，只能任由那些庞杂的、混乱的情感或记忆碎片，在短短几秒内一下子涌入脑海，这多少给他本就重伤的元神带来了负担。

而且他霎时接收到的绝大部分内容，都过于破碎化，或是一幕静态的风景，或是一瞬悲伤的心绪……压根无法从中解读出任何意义。

他不得不紧皱眉头，集中精神，在脑海中将这些记忆碎片快速梳理过去。

片刻后，才终于拎出几个较为清晰连续的、能传达出具体信息的记忆场景，其中一个场景，应该是对方曾经经历过的某场战斗：

记忆中所见所闻皆为第一视角，在该场景中，他手握一柄剑，正站在高空上，而对面的敌人在高声呼喊他的名字：

“洛九陵，受死吧！”

听见这声的刹那他倍觉惊骇：这真是洛九陵的记忆？

震撼中抬眼望去，却见敌人的法器正随着喊杀声向他压迫而来——

那是一座白骨筑成的九重宝塔，在他视界里旋转着不断放大、放大……就在这塔身快要压盖到他身体前的一刹，手中剑忽而向前扬起并狠狠斩下，剑芒光华璀璨，竟一击就将那白骨宝塔斩裂了！

近距离目睹此景，顾归尘几乎瞬间联想到曾经听过的一则传闻：

千余年前，九陵帝尊尚未成圣，年纪轻轻的，竟越阶斩杀了血屠宗一位恶名远播的圣阶魔君，自此一战成名。

传言中，那位魔君的本命法器正是一座屠杀了万人才炼化出的九重骨塔。

骨塔凶名赫赫，号称无物不噬，照常理，哪怕九陵帝尊天资绝世，能立地突破成圣，也很难抵抗得过。

奈何，洛九陵不仅拥有绝顶天赋，更拥有绝顶气运，他早已获得一把品级冠绝天下的仙阶灵剑，只需将仙剑祭出，品级至多圣阶的骨塔根本不堪一击。

可以说，他当年那场成名战，是对敌人在气运和天赋上的双重碾压。

眼前这一幕，竟有许多特征符合，莫非这就是当年洛九陵越阶斩杀魔君的战斗场面？

想到这里，借着记忆中的第一视角，顾归尘不禁将视线下移，看向手中这把样式古朴的灵剑，内心惊异道：

竟能一击破坏骨塔，难不成这真是传说中的仙剑？

未等他将仙剑仔细端详一番，这个场景忽而破碎了，下一秒便转入另一个记忆场景：

仍是第一视角，他不知走在哪里，正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因为行路间微微低着头，便可清楚看见身上华贵威严的服饰——墨玉般的绸缎上，绣着暗金龙纹……这确确实实是帝王专属的衣袍样式。

走到石阶尽头，仰首望去，竟已到达山顶，略一扫视四下，群山绵延，尽向他俯首称臣。

顾归尘这才有点恍悟过来：看这儿风景，此处，应位于九黎山山顶，难道这场景正是……封禅大典？

史书有记载，洛九陵修为突破圣阶之后，在各大宗门的拥戴下，于九黎山封禅称帝。

固然，此时的帝尊，尚且只是个名义上的称号，得等到后来他带领各大宗门集结而成的部队，一举攻占中域七族领地，彻底推翻氏族联盟统治，并于原先七族的地盘上，建立皇城，从此统一五域，推行帝制，这皇权才落到了实处。

可即便未有实权，昔年的封禅大典，也仍可视为他名望攀上又一高峰的重要节点。

顾归尘将他视为毕生宿敌，早就把史书上关于他的各种记载背得耳熟能详，自然不会遗漏“封禅”这一关键事件。

然而在现实里，顾归尘作为其对立阵营——中域七族之首顾氏名下子弟，当年绝无可能亲自参与敌营领袖的封禅典礼……所以，尽管他在史书上，读到过数十种关于那盛典如何恢弘的描述了，却是直到此刻，才亲眼得见。

举目四顾，身畔礼器琳琅陈列，更不要说石阶之下，那成片成片向他跪伏的人群了。

顾归尘望着这一幕，莫名心生戚然，暗叹道：确实一如史书所写，格外隆重恢弘。

但这辉煌背后，也惨烈地埋葬了一整个氏族时代，从此改写了包括他在内的、无数人的命运。

心生凄凉感慨之际，记忆场景又一次破碎了。

至此，他的神念也维持到了极限，重伤的元神再难支撑神识外放了，脑仁更是剧痛无比，为避免伤势加重，他不得不赶紧将神念收回。

所幸方才那短短几刻钟的接触里，他所读取到的记忆，已经称得上铁证。

忽觉他的神识退出，洛朝关闭识海屏障后，才缓缓睁开了眼。

却不料一眼见到他脸色惨白至极，身体也摇摇晃晃的，向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重新站稳……

“喂，你怎么了？”洛朝不知他元神负有重伤，连忙起身走到他跟前，抬手扶住他肩膀，询问他情况。

“你有没有读到我的记忆？总不至于失败了吧？”

头脑剧痛尚未缓解，疼得顾归尘耳朵里也嗡嗡的，基本听不清对方在问什么。

眼前更是一片模糊，看什么都是重影。

最奇异之处在于，刚才短时间里涌入他脑海的那些记忆碎片，竟好像往平静的海面上集中地投掷了很多颗小石子，将他的脑海搅闹得一片翻腾。

在这些记忆碎片的刺激下，他自身意识海洋的最深处，竟仿佛也有什么东西在企图挣扎浮现——

脑海里，瞬息之间闪过无数片断的、模糊的画面。

他能隐约察觉到，这些画面或许正是他先前发现自身所缺失的那些关键记忆，而且这一刻，他心头忽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情绪，感觉到那些缺失的记忆，可能比他的性命都重要——

我究竟，忘了什么？不，明明那些我绝不应该遗忘的！

然而他越是拼命回想，头颅的疼痛就越强烈！

不，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会忘记？

脑海深处所有倏而浮现、又倏而闪逝的场景始终模糊不清，他不记得那些场景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也遗忘了其上许多人影的脸孔……但是，他竟能隐隐忆起自己当时身处其中的情绪——

愤怒的、悲伤的、绝望的、惊恐的……刹那间，心绪变动万千。

耳边甚至随之产生幻听，他好像能听到那些场景里，有许多人在向他呐喊、尖叫、哭泣、哀求……

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在心底极度痛苦地自问，可是，无论他怎样集中精神去试图抓住那些一闪而过的记忆，都回想不起任何人、任何事！

“喂，你还好吗？”洛朝见他神情越来越痛苦，连瞳孔都开始涣散了，不由得感到惊疑，又向他靠近了一点，抓住他肩膀问道，“还听得见我吗？”

听见这声呼唤，顾归尘朦朦胧胧地抬起头，这才发觉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凑近到他脸庞了。

他努力凝聚涣散的视线，于是眼前少年的脸孔逐渐变得清晰。

怎料，就在对方面容完整印入他眼底的一瞬间，他脑海竟“嘭”地一声巨响，宛若巨石投入记忆之海，霎时掀起滔天巨浪。

在这更剧烈的波涛翻滚中，终于有一块记忆的碎片，穿刺过他意识深处尘封的屏障，清晰地呈现在他脑海中：

那是个仅仅维持了几秒的记忆场景。

在这场景中，上方是无边黑暗的虚空，下方却是极尽璀璨的、奔流不息的星河。

他伫立在这场景中央，由他的视角向前看去，但见前方一人身影朦胧，却遮掩不住浑身威严冷峻的气势。

这人手持长剑，正向他刺来——

剑刃倏地没入他心口，穿心而过，尽管只是记忆中发生的事情，可他心脏处却随之感受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剧痛向四肢百骸蔓延的同时，对方的脸孔亦放大在他眼前：

此人明显是个男子，其面孔略有些模糊，只依稀看得出五官轮廓的俊美……

顾归尘目光怔忡，在回忆里定定望着这张脸。

一刹那间，他竟分不清记忆与现实了，因为，记忆中这张脸，居然与现实里、眼前这少年那尚显清稚的面容开始隐隐重合——

前者是青年模样，更成熟；后者还是少年，相当稚嫩……但抛开年龄差异，仅论五官形貌，一眼可见高度一致，两者毫无疑问是同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旧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