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说到这里，又有人要跳出来鄙夷、贬低他的怯懦，会说：可是，整个修真界里所有的修士，都处在这种残酷的秩序里，大家都在相互折磨，都在受这个罪，怎么就你受不了、就你想死呢？
可见还是你自己的问题，是你太过脆弱、也太矫情了，居然连这种世人都在吃的苦也吃不得。
对此，他会直接回以一个：“tui——”
我他妈的都要死了，还要管你们这些人怎么叨逼叨？都给我闭嘴吧！
拜拜咧，老子才不稀罕陷在这个狗屁泥潭修真界里陪你们玩儿这个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排位游戏，再了您爹的见！
还有，那一悬在整个修真界所有人头顶的、压迫了无数人、也迫使数不清的人为之献祭了□□与灵魂乃至一切的、那个所谓的终极意义——得道长生，这四个字，此后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个狗屁了！
去他妈的长生不死，试问那种磨灭了一切人欲的“活”，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啊不，连死亡也比它有意义得多，那“长生”竟比死亡更虚无！
好在今天之后，他就要死了，死后，这个该死的畸形的世界就再也不能困锁他、再也不能折磨他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兀自陷在狂喜中，上下两辈子加起来都从未笑得如此畅快。
顾归尘虽不能理解他的情绪，却也能从他的笑声里感受到他强烈的、真真切切的狂喜。
然而，尚有一个疑问是顾归尘无论如何想不通的，于是他疑惑之中，结结巴巴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就、就算我立马杀了你，你不也还是会复活的吗？”
对方的笑声戛然而止。
几秒的沉默后，洛朝直接瞪住他怒道：“你瞎说什么呢？你怎么能怀疑自己的能力？你这样对得起我的信任吗？”
顾归尘一脸茫然，简直摸不着头脑，心道：什么怀疑不怀疑，信任不信任的？
“我绝不允许你质疑自己！你毫无疑问是命中注定要杀死我的那个人！”
洛朝方才还沉浸在即将迎来死亡的、前所未有的喜悦中，骤然被泼了一盆冷水，怎么可能不激动。
他简直一幅要和人拼命的架势，猛地上前掐住顾归尘的肩膀，直视着对方双眸，咬牙切齿强调道：
“别人或许做不到，连我自己也做不到，但由你亲自动手的话，我一定能死！”
这话顾归尘更加听不懂了，心想：这个结论又是从何得来的呢？
“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做到啊？”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做不到，毕竟他具备起码的自知之明。
先前他亲眼所见时光倒流，实在太过震撼，所以不用想也知道，那一致使光阴倒转的力量，必然已经强大到超越了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则。
仅凭他个人目前尚未达到“圣阶”的这点实力，无论怎么想，也不足以违抗那等级别的力量吧！
“唉，你不懂！”洛朝明显急了，语气也急促得要命，“其实，我从见到你的第一刻起，就发现你体内蕴藏了一股无比神秘的力量！”
“我敢发誓，你体内这股神秘能量，足以抵消时间倒流的影响，也就能真正意义上杀死我了！”
“啊？我、我有吗？”顾归尘满眼茫然。
心里亦愈发迷惑：我体内有这么神奇的力量，我自己咋不知道呢？
“当然有！”洛朝只怕他不相信，一脸焦急，语气笃定无疑，“我说有，就肯定有！”
实则，他虽然言之凿凿的，但他潜意识里想必也是清楚的：他这个结论，压根站不住脚。
所谓“神秘能量说”，连推断也算不上，至多只是他的一个臆测。
即便假设顾归尘身上真的藏有某种足以抵消光阴倒流的神秘力量，也无法保证，只要对方亲手杀了他，就能把这股力量作用到他身上呀！
尽管很悲伤，但现实是，他坚信对方拥有杀死自己的能力——这个想法基本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上述道理他未必不明白，却为何，从来自诩理性严谨的他，此刻竟把一个纯属臆测的结论搬出来，还信誓旦旦地向顾归尘宣讲呢？
因为他现在虽然看似还能和别人正常对话，可其实他早就失去理智了呀。
应该说，在顾归尘到来之前，他就因为发现自己陷入了“永劫循环”而疯掉了，顾归尘的到来，不过是为他的疯狂火上浇油。
正如落水之人一定会拼命抓住眼前最后那根救命稻草，如今他身陷“永劫”的绝境，亦如落水者，只需要给他看到一点点转机，他就会死命扑腾着抓住，这本能反应已经排除了任何理智思考，他在抓住他仅有的希望啊！
而顾归尘的出现，宛若他原本身处无边黑暗的牢笼里，正绝望时，忽而发现前方出现了一缕通往死亡的曙光！
谁要是现在跟他说“这缕光不是真的，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他八成要跟这人拼命！
所以，此刻面对着顾归尘目光里的怀疑和迷惑，他情绪也十分激动，而且下意识在抗拒深思，拒绝做出任何不符合自身期望的假设。
归根结底，他现在压根就不想认真掰扯这个问题，他内心深处也恐惧于面对“我也许永远不会死”这一可能性。
他只想尽快让对方杀了自己，干脆略过说服，直接激将：
“你要实在不信的话，立刻杀了我试一下不就完了？”
“试一试，对你又没什么损失！”
“啊？”顾归尘本来还在思考，我体内那股神秘能量藏在哪儿呢？忽听他这么一讲，倒有点惊慌了，“现、现在就动手？”
“不然呢？”洛朝见他面露慌张，只感到莫名其妙，“你不立马动手，难道还等着和我一起过年啊？”
顾归尘哑口无言，脑子里根本反应不过来。
洛朝却不给他半分犹豫的机会，见他愣在那里不动弹，干脆趁他不注意，飞快伸手向他腰间，准确握住了他腰侧佩剑的剑柄——
顾归尘完全来不及阻止，结果眼睁睁看着他“锵”地一声抽出了弑帝剑的剑刃。
“拿好了。”洛朝又拽起他的右手，强硬掰开他五指，把剑柄放入他掌中，还替他将手掌重新包握住。
他低头，傻愣愣看向自己握住剑的右手，几秒后再次抬头，却见少年已经向后退开了几步，神情严肃地直视着他，几乎是命令口吻道：
“就现在，举起你的剑，杀了我！”
过往千余年人生里，顾归尘还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请求。
而且他可以明显感受到对方目光里隐含的逼迫意味，这让他不自觉生出了一点紧张，握住剑的手都有点儿轻微的颤抖。
怎么说呢，今天的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了，他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来不及消化那些接二连三的、令人无比震撼的事实。
乃至到现在他还在怀疑自己在做梦，或者掉进了什么心魔幻境里呢！
这时却要求他杀人，对不起，他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
奈何，先前赌咒发誓说要杀了洛九陵的也是他自己，这时若露怯，岂不是打了他自个儿的脸？
更别说，杀死洛九陵证道，这是他千余年来的夙愿，执着了那么久，如今终于迎来机会，照理他不该有分毫犹豫的！
多重压力下，他硬着头皮举起剑来，可是那剑尖却始终游移不定，时而上移到少年咽喉部位，时而又下移至其心脏处……
洛朝以为他在思考从哪里下手，不由“啧”了一声，表示：“你放心，我不挑剔死法的。”
“无论你是砍我的脑袋、捅我的心脏，甚至把我大卸八块、碎尸万段，把我脑浆榨出来喝掉，我都没意见。”
“只要你能赶紧杀了我，我就感谢你八辈子祖宗！我进了阴曹地府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等我去了地府，我天天给你烧纸钱……”
这话听着太惊悚了，顾归尘连忙打断道：“这就不至于了！”
“那你倒是快给我动手啊！又不是要在我头盖骨上刻浮雕，琢磨个屁啊？”
见对方急得眉毛都快烧起来了，顾归尘再次感到荒诞若梦的同时，也唾弃自己优柔，不禁咽了下口水，心想我绝不能如此怯懦，并决定立刻下死手……
一直游移的剑尖终于停顿在对方心脏处，似乎预备刺入。
然而，这一刻他看着对方的脸，竟产生一种强烈的陌生感——
不管他怎么在心里对自己念叨：这人是洛九陵，是我恨了一千年的人。
是我的天命宿敌、我的心魔业障、我的毕生枷锁……也正是这个人，直接推动了顾氏的灭亡。
毫无疑问，我必须要杀了他证道！
如此自我洗脑了好多遍，这陌生感也丝毫没被冲淡。
反而，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一点：我好像，从来就不认识洛九陵这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