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一讲，顾归尘不禁想起洛九陵作为帝王的风评一贯是很好的：
其从政多年，留下的功绩很多，纵然也有部分群体对他某些政策感到不满，但总的来说，若去街头巷尾询问百姓，大部分人会赞同，他是一位勤俭、宽宏、仁爱的君王。
既如此，对方在决定寻死之前，不可能没考虑过局势稳定问题，估计老早就安排好相应对策了。
想到这里，顾归尘虽然就立场而言，与他针锋相对，此刻也不由得为他的众多臣民感到一点痛惜，看向他的目光里都掺了一点同情，心道：
那些把他看得跟天一样的臣子与百姓们，知道他们爱戴的君王其实已经成了个想死想疯了的神经病吗？
洛朝见他只是眼神变得复杂，但没有追问，倒也松了口气：“好了，现在你没有什么顾虑了，应该可以赶紧动手了吧？”
这话一下子把顾归尘从那点多余的悲痛情绪里拽了出来，并猛地意识到：对哦，现在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我好像也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犹豫，我得立马杀了他了！
顿时就傻愣在那里了，一动不动。
洛朝又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动作，不由再度皱眉，“你还在愣什么？你不会不敢动手吧？难道你以前没杀过人？”
“怎么可能？！”他好歹也是个活了一千多年的修士了，手上自然有过不少人命的。
“既然不怕，你就给我赶紧出剑啊！”
都被催到这个份儿上了，实在不能弱了气势，顾归尘只好硬着头皮再次举起剑来，并在心中不停地默念：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立刻杀了他！
然后他就悲催地发现，对着这张看来仍旧无比陌生的少年面孔，自己好像还是下不去手！
完蛋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他真的要哭了：我怎能如此怯懦？！
另一头的洛朝见他好不容易举起剑后，不仅迟迟不下手，神情还忽而失魂落魄的，脸色更是渐渐苍白到透明……他也不知道对方忽然想起了什么，竟变得这样惶恐，他只知道自己焦躁得眼睛都快冒火了。
心里万分不解：这家伙刚刚出现的时候，捅我那剑分明挺干脆利落的呀，怎么现在像是被鬼怪魇住了似的？
“喂，我说你这人……”
顾归尘一听他又要催促，顿时更紧张也更难受了，一个急中生智，倒忽然又想到个借口，连忙抢话的声音里几乎带上一点哭腔：
“等一等，你、你死之前，不先准备一下后事吗？”
“你说什么？”洛朝愣了好几秒才理解这个话的意思，而后语调惊讶得拔高了几个度，“后事？”
“后事，不重要吗？”顾归尘之前给他催得下不来台，此刻都有点泪眼汪汪的了，也迷茫地反问。
洛朝：“……”
倒不是说不重要，而是，这个话头由你提出来，简直是太离谱了！
试问，有任何人会在即将手刃仇敌之际，替对方考虑身后事的吗？
他看向顾归尘的目光里登时充满了惊奇，心道：你这家伙，何止是个单纯的守序阵营啊，简直善良得过了头！
至少他本人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想法，他只觉得无语。
凝噎几秒后，他正要回答“我不需要办后事”，可话未脱口，又忽然想到什么，顿住了。
他皱起眉头，摸着下巴沉吟起来，片刻后轻叹道：“你说的，倒也对。”
“死生皆为大事，不可太过仓促，确实得有点仪式感。”
别的不谈，至少尸骨如何处理，是得交代一下的。
顾归尘听言大大松了口气，他甚至一脸庆幸地将长剑收回了剑鞘，心道：还好还好，如此我就还能有时间做好心理准备，不至于在此时露怯了。
毕竟，没有人会愿意在毕生宿敌面前暴露出“我下不去手”这般优柔寡断的心态。
他当然也不可能真的放弃“杀死洛九陵证道”的千年执念，只怪事发太过突然，导致他此刻心情过分不平静，才会始终出不了剑的。
现在他甚至天真地想道：后事准备起来可是很繁琐的，尤其是像洛九陵这么身份尊贵的人，光是打造个像样的棺椁，恐怕就得好几个月了。
如此长的时间，肯定足够他调整好心态了，届时他出剑杀人，必然眼都不眨！
这么一想，他心态放松了不少，语气也跟着轻松起来：“那我们，要现在去找个棺材铺看看么？”
“哈？棺材？不不不……我可不需要棺材。”洛朝本来正在思索什么，听言立马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啊？怎、怎么能不要棺材呢？”顾归尘却傻眼了，他很不理解，“你、你没棺材的话，死后尸骨放哪儿呢？何况，办丧礼的时候，还得停灵一阵子，没有棺材别人往哪儿祭拜你呢？”
“丧礼？啧，那我就更不需要了。”洛朝语气悠悠的，“我根本没打算办丧礼。”
这下顾归尘彻底呆住，他不敢置信地问道：“丧礼怎么能不办呢？你都没有亲戚朋友要请的吗？”
洛朝看向他的眼神就瞬间变得很复杂，心道：你这家伙怎么还替我这个仇敌考虑得这么周全啊？
而且某种意义上，居然还真给他说对了，在目前这个时间点上，别说亲朋了，自己在这世上压根还不认识什么人呢。
顾归尘却一下子误解了他这眼神的含义，脑补起来：难道，洛九陵已经活到了彻底孤家寡人的境地，根本没有在世的亲朋可以请了？
还是说，他怕自己的死讯引起麻烦，打算先不对外声张，只愿默默无闻地死掉？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在顾归尘这个古代人的观念里，人死后却不办丧礼，也不请亲朋过来吊唁，这是很惨的！
他甚至顷刻联想到了自己某些已故的亲人们——其中有几位兄长姊妹，当年也死得尸骨无存，死后也没有办丧礼……
呜呜呜……打住，不能继续想下去了！他只要一回想起这些过往，就会忍不住想哭！
“没关系的。”因着联想到已故亲人，顾归尘有点克制不住这多余的同情心了，他近乎眼含泪光地表示，“你要实在请不到人来吃席，就我替你出钱找些人来撑场面。反正，不会让你到时太凄凉、太难堪的！”
洛朝：“……”
不至于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对方这话真挚到简直让他恍惚以为他们是什么至交好友了，离谱啊，分明他们才认识了不到几个时辰而已！
“咳，你都没明白我的意思。”他表情都有点儿无奈了，“是我自己不想要办丧礼，我不需要那些个吵闹的仪式，我只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死。”
“至于没有棺椁，尸骨放哪儿的问题，唔……就直接火化了呗。”
其实原本他都没考虑到这个，只要能尽快死掉，即便曝尸荒野一天天腐烂，他也不在乎。
顾归尘一听都惊骇了，心想：虽然丧事的隆重程度，从来由当事人的意愿决定，但是如他这般身份贵重的人物，身后事连棺椁都不要，也实在太过简陋了吧！
而且这么一来，这后事好像也根本没啥可准备的了，至少绝对用不到几个月了……不不不，这样不行！
“那、那至少得去买个，好一点儿的骨灰盒，再找块风水好的墓地，才方便把你埋进去……”顾归尘绞尽脑汁拉长流程拖延时间。
他想：挑完骨灰盒再找块墓地，少说也得半个月吧？半个月的时间，应该也够我做好痛下杀手的心理准备了。
“骨灰盒？不，不用了，那也太麻烦了。”洛朝一脸嫌弃，他不可能愿意花时间再去准备骨灰盒的，“至于墓地嘛，也不需要，你待会儿一把火将我烧完了，乐意的话，就捧几抔土掩盖一下，不乐意的话，放着不管任风吹走也行。”
某种意义上，他们此刻这番谈话也挺滑稽的，说得好像等下他真能死掉一样！
顾归尘更是真情实感投入了进去，他听言简直震撼得说不出话来，“那、那你这后事，还有什么仪式感可言呀？”
分明你刚刚还说，死生皆为大事，需要仪式感的呢！
“一定要办那些虚头巴脑的丧礼，才算是有仪式感么？”洛朝说着，长叹了一口气，微微抬头，眼望虚空，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看向哪里，眼神有些说不出的空洞迷茫。
“我只不过是想在临终之前，和这个世界再作个简短的告别罢了。”
然而，话是这样说了，可面对着眼前空荡荡的、堪称荒凉破败的院落，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忽然之间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好了。
结果顾归尘就看着他沉默地伫立在那里，许久没作声，像一尊雕像。
一开始，顾归尘还是在耐心等待的，也知道这种时刻很严肃，出于礼貌，一点不敢打搅他。
可后来实在是等了太久了，久到不知不觉间，头顶的太阳已经移过中天，阳光炽烈，晒得人还怪热的。
顾归尘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又看了他一眼，见他还是跟个雕塑一样，到底忍不住问了句：“你，是正在心底为自己默哀吗？”
洛朝听言，满眼枯寂地看向他道：“不，我什么都没在想。”
顾归尘：“……”
他顿了一顿，不免更加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是心里面，太过悲痛了吗？”
然而这也不太合理呀……他不禁在内心吐槽道：你分明刚刚还是一幅狂喜到疯了的样子。
难道说，人在濒死之际，心情就是会这样大起大落的？
“不，我也并不会为自己感到悲伤。”怎料对方下一秒就否决了他的猜想。
顾归尘：“……”
“那你刚刚的行为，也是属于仪式感的一部分么？”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理由了。
“那倒没有。”洛朝又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这下就连顾归尘也跟着一起沉默了。
他思索了片刻，尝试着建议道：“你都快死了，就没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怎料对方再度枯寂地望了他一眼，语气平静中仿佛透着哀伤：“你觉得，我能有什么遗言呢？”
顾归尘一听，也想起来，他刚刚说过自己已经把遗嘱立好了，包括他死后皇位怎么继承的问题，也都解决掉了，这么一看，似乎真的没啥可交代的了。
“唔，哪怕你身后事已经安排妥当了，也还是可以留下遗言的嘛。”
“那、那句诗怎么背来着的？”顾归尘绞尽脑汁回想，“哦，对了，家祭无忘告乃翁！”
“就是那种，你曾经经历过的、令你遗憾的、至今也未曾圆满的事情，哪怕你去了阴曹地府，回想起来也还是意难平，才会不甘心地留下遗言，想让别人在你死后把结局烧给你……说白了就是，你还有什么遗愿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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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后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