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秋典礼举办在即，白岐忙得脚不沾地，有时甚至彻夜未归。那间温暖的小屋常常只余下顾然一人。

即便如此，顾然时常能在醒来后收到白岐给他留下的礼物：有时是飘香的金桂，有时是新颖的糕点，抑或是精巧的花灯。

他依旧在每日入夜后点亮屋内烛台，温书的间隙时不时抬头期待那抹熟悉的身影。直到有一夜，他伏在书案上沉沉睡去，被深夜归来的白岐抓个正着。便被白岐责令按时休息，不得枯等。

“都怪师兄回来得太晚了。”顾然如今已深谙拿捏白岐之道：只要自己放软声音跟他撒娇，白岐的心便软了大半。不，是无法拒绝。

但他知道白岐的性格，凡事都要一肩挑起。所以他也只好换着法子为他分忧“师兄不必事事躬亲，我也可以为师兄分忧。”他眨眨眼，明亮的眸子熠熠生辉“一些琐碎小事，我也能帮得上忙。”一张张被整理排列好的清单推至眼前，不论是活动流程还是宴席酒水都被有条不紊地罗列其上。

白岐一怔，这才想起顾然原先在客栈做工一事。他猛地将顾然抱紧进怀中，“你怎么总是给我惊喜啊。”他讶然，怀中的人似乎又长高了些，骨架也结实了，他差点就没抱住。

顾然很少看白岐情绪如此外露，一想到自己帮上忙，心底的满足感几乎要溢出来。两人近来聚少离多，此刻难得相见，顾然便缠着白岐考校他近日的功课。

白岐知道顾然必有把握，而结果依旧让他喜出望外。看向顾然的眼神中既有欣赏，也有……担心？以及其他一些复杂的情绪。

待到中秋那日，顾然早早便回到了这间唯一能给他温暖的小屋。白岐在桌上给他留下一个做工精美的食盒，里面尽是些造型可爱的月饼、桂花糕和其他一些他从未见过的精巧点心。

他拈起一块，细细端详，终究还是不舍地放了回去，轻轻合上盖子。今日是中秋佳节，外门弟子回家团圆，内门弟子则与掌门及其他长老宴饮欢聚。而他偏偏到哪里都是局外人，一个融不进去的异类。

纵身跃至屋后一截粗壮的枝干上，夜晚的巨幕早已嵌上了独属于他的明珠，月辉在林中倾泻而下，又有馥郁花香暗中浮动。无边孤寂却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他从怀里拿起一个外形有些粗糙的陶埙，是前几日在梧桐小院里那些女童教他做的，还兴高采烈地拉着他一起练习中秋表演曲目。现在估计也在殿内演奏吧。

四下无人，他倚着树干轻轻吹响乐曲。陶埙音色清冷，悠远高亢，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正当他黯然神伤之时，丝毫没注意到那个翘首以盼的身影悄悄摸到了树根旁“怎么在这自怨自艾？”

顾然失神，垂眸看去，满心满眼都只剩下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正含笑望着他。巨大的惊喜将他淹没，他一时竟有些失语了……

“师兄，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该在正殿……”他声音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借力跳至白岐身旁，再狠狠往大腿拧上一把——生怕这只是个过于真实的美梦。

白岐则嘻嘻笑道：“我怎能留我亲爱的师弟守着这轮孤月度过中秋呢？”

两人至院内坐下，白岐打开食盒看见里面的糕点原封未动，便知道顾然又存了等他的心思，当即赏他一个脑崩。

顾然“哎哟哎哟”捂着额头试图求饶，实则抬眸观察着白岐的一举一动。见他面含笑意，便得寸进尺让师兄喂自己。

白岐对顾然一向是百依百顺，当真捻起一块小巧的月饼，送到他嘴边。

那盒点心具体什么味道顾然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每一块都每一口都甜进了心底深处，滋养着他的灵魂。

而后两人都跃至屋顶一起欣赏难得的月圆之夜。清辉遍洒，万籁俱寂，唯有彼此相伴。白岐望着那轮圆满得近乎虚幻的明月，神情有些恍惚，不知为何提起了一周后的资质鉴定。“你想去参加吗？资质鉴定。”

他原以为顾然会说“想”或是“听师兄的意见”。

“师兄，我不想去。”少年的声音清晰而平静。

白岐愕然。回头瞧见对方神情坚定，不似说谎，心中疑惑更甚。

顾然只是痴痴顶着那轮圆月，手指虚点那轮皓月。“师兄你看，明月是你。”他顿了顿，“而繁星，亦可长伴明月左右。”

白岐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唯剩无言的叹息在心中久久不能消散。

————————

中秋过后，外门弟子都纷纷踌躇满志返回谷中。定是在家中立下豪言壮志，要知道，绝云谷已经连续两年没有一个外门弟子入选了。

上一次得以进入内门的，便是入门仅有一周就横空出世的白岐。自他之后，再无一人当选。

大家都七嘴八舌讨论着今年究竟会是哪个天纵之才拔得头筹。当然也有泼冷水之人——说不定今年又无人当选呢？不过大部分外门弟子都是自命不凡之人。

待到评选当日，日头正盛，一如众多弟子的踌躇满志。等到一声鼓鸣。便是掌门及诸位长老依次入座大殿。少顷，上位者各自的亲传弟子也鱼贯而入，于侧面落座。

白岐扫了一圈，发现执法长老一旁的座位依然空缺。便礼节性询问“荀师兄又外出了吗？”

大家对这位“荀师兄”缺席一事早已司空见惯，自他入门以来，便神出鬼没，常年出门在外。对此只宣称他有要事在身，却不知究竟为何事。

谁知执法长老这次一如反常，面色古怪回道：“不用理他，正常走流程就好。他……一会儿就来。”

白岐知道那人行事从不按常理出牌，便上前宣布此次评选规则。

“……所有徇私舞弊者，即刻逐出门派。第一位，请。”

随着白岐一声令下，外门弟子们便排成一列列逐个进行评定。

此法非同寻常，需掌门及众长老合力驱动一方古拙灵器，不仅能测根骨，更能探查更深层、更隐秘的资质潜能，远非寻常“摸骨”可比。

每个人上台之前都怀揣着鲤鱼跃龙门的希冀，却又在各位长老接连的摇头叹息中黯然退下。

眼看队伍的人数日渐减少，大家的表情也越来越麻木。想必又是颗粒无收的一年。

唯有白岐，心思早已飘远。他今日在库房中清点出一本剑谱，招式风格与顾然再匹配不过。他当即将剑谱内容一一记下，只待回去倾囊相授。

到时他那双桃花眼里盛满惊喜的光芒，兴奋地喊着“师兄”。

在场几人心思各异，而执法长老则频频瞥向殿外入口，心里暗暗咒骂：这小兔崽子！怎么还不来。

等到鸡啄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火烧断了锁，随着最后一个弟子资质被检测完毕。众人对视一眼，沮丧地摇了摇头。而执法长老脸色尤为沮丧。

白岐归家心切，正欲宣布今年评选结果，远处一道颇为不客气的声音划破天际——

“且慢！！！”

此声一出，在场人士尤其是执法长老均是一震。

那道黑色的闪电只在电光火石间便来到台上，台下人都对着黑发黑衣人议论纷纷。

“此人是谁？从未见过！”

“好生嚣张！敢在掌门长老面前如此放肆，怕是大有来头……”

那乌发如瀑、玄衣猎猎的男子不予理会，只是对掌门及各位长老行了个礼，有些抱歉道：“掌门，各位长老。荀无夜来迟了，万望恕罪。”

各位长老面面相觑，都当他今日依旧缺席，却不料在这尘埃落定之际突然现身，意欲何为？

掌门依旧和蔼，摆了摆手“无夜啊，资质评鉴现在已经结束了。恐怕你白来一趟。”

荀无夜不可置否地笑了笑，苍白的手指随意缠绕着自己一缕乌黑的长发，给视觉带来强烈的冲击。缓缓开口道：“掌门别急，这里还有一个弟子没测呢。”

他眼波流转，对白岐狡黠一笑。“是不是呢？白师弟。”

白岐心中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毒蛇般缠绕而上。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波澜，“师兄有话直说就是。”

言罢，荀无夜也不多废话，轻轻击掌两下，台下便不知从何处钻出两人，身后拽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尽管身处茫茫人海，却一眼就看清那身后之人。刹那间白蛟从桌后暴起，宛如一束白光直射向荀无夜咽喉！这一击快如闪电，狠绝无匹，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

而其余人只是在旁观战，或者说，只能在旁观战。

千钧一发之际，掌门眉头紧锁，率先出手挡下白蛟致命的一击，嗓音低沉“够了。”似乎动了怒气。

白岐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杀意，那层温润君子的假面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森然的寒冰。他死死盯着荀无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你敢动我的人？荀——无——夜。”他不是疑问，而是威胁。

方才死里逃生的荀无夜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方才那死亡擦肩而过的寒意让他胆战心惊！他万万没想到，白岐竟敢在掌门长老面前，对他直接下死手！若非掌门出手……

他故作镇静，实则指尖都在打着颤，“师弟莫怪，我是路上恰巧遇见这名弟子，发现他没来参加资质评鉴，才出手帮他。”然后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继续解释道：“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了，看他拼死反抗，我心生蹊跷，这才将他绑住带了过来。”

白岐甚至不敢将目光在顾然身上停顿一秒，他怕自己多看一眼，都会当众失去理智。他的内心只剩下无尽的懊悔，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护不住他？！他所谓的保护，究竟保护了什么？！

掌门此时也疑窦丛生，他隐约记得这个外门弟子被白岐收去做了杂役，荀无夜此事做的确实不妥，但他还是先向顾然发话，问道：“师兄好心助你一臂之力，你却为何反抗？”

顾然已经见识了殿前尔虞我诈的技俩，心里当下有了计量，他双手交叠至头顶，恭谨地深深一拜，跪伏于地。

“禀报掌门，弟子并非不识好歹，只是弟子先前已经禀明各位师兄无意参选，只愿以杂役的身份常伴在白岐师兄左右。”他顿了一下，见无人反驳，又继续解释“何况当时弟子有要事在身，叶云师姐拜托弟子替她送药，此事十万火急，这才出手反抗。请师兄见谅，掌门明鉴。”

“嗯。”掌门手捻胡须，沉吟片刻，“也罢。此事无夜做的确实不妥。不过”他话锋一转，“既然人已至此，便由我等为你评鉴一番，也好了却此事。”言已至此，顾然不敢不从。

灵器一经启动，便发出阵阵嗡鸣，竟不受控制地飞往顾然的方向，而后悬停在他上方数尺之处，急速旋转，发出越来越急促、响亮的嗡鸣！肉眼可见的、奇异的能量波纹以它为中心，一圈圈荡漾开来，空气仿佛都在随之震颤！

殿前几位长老都纷纷起身瞩目，这等反应，甚至远超当年白岐接受评鉴之时！

掌门更是瞪大了眼睛，脸上肌肉微微抽动，而后爆发出一串酣畅淋漓的大笑“哈哈哈哈！好！好！好啊！”一连三个好，实在是喜不胜收。

然而，这笑声之下，大殿的气氛却骤然降至冰点，陷入一种诡异至极的沉默。有人面露狂喜，有人忧心忡忡，有人喜忧难辨。而有的人，目光好似毒蛇一般锁定在白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