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天气是真的很好,微风和煦得过分,绿意盎然得过分,但温怜怜快死在这里了。
衣袖里藏着一截野人参,温怜怜颤巍巍掏出,啃上一小口。
一夜的赶路,直接让她的旧疾复发。人参汁液浸润舌苔,她顺手扶上路边的歪脖子树,这才勉强缓过些心神。
整件事她越想越荒唐。
别人家新娘逃婚,要么是心有所属,不愿错嫁。要么是爹娘之命,被逼就范。
自己倒好,作为家道中落、存在感为零的落魄温氏小姐,忽被赐婚给品行恶劣的国公府世子,不得不嫁。
赐婚的圣旨,刚千里迢迢从中州送来南州,轿子后脚跟着就要闯门抢人,这跟逼婚有甚分别?
彼时她全然不知,还在城郊别院种着一亩三分地,给自家温氏粮行研究新菜种!
提到新菜种,温怜怜原本蹙着的眉头又紧了几分,差一点,差一点就种出来了!
差一点就造福百姓,光宗耀祖了!
等等,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有…有人吗?救命……”
在无力倒地,意识彻底昏迷的前一秒,温怜怜的视线被迫聚焦在歪脖子树冠。
浓密的树叶之间绽着点点绿芽,可叹可悲,绿芽之下,却是将死之人。
一个无名人,死在无名山,以树为冢,倒勉强是个结局。瞧,那浓密的树叶之间忽的透下强烈的阳光,似乎还有人影。
浓密的树冠自上头被人拨开,对方似乎只知道是个姑娘在下面,但没听清说什么,迟疑开口,
“姑娘,你…”还好吗?
歪脖子树下,一个四仰八叉,晕死过去的女人。
那看来很不好。
-
意识浮出黑暗时,先嗅到清苦的药香。
温怜怜是硬生生被喂的药苦醒的。
醒来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是自幼伴她长大的女侍卫阿蛮。
“小姐,你终于醒了,”阿蛮很激动,她沿着温怜怜一路留下的记号,好不容易快要追上,可记号却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断了,她险些把整座山翻一遍。
温怜怜掀开被子,被扶着慢慢坐起来,她揉揉太阳穴,问道,“我还活着?这是在哪儿?”
阿蛮倒来一口热茶,温怜怜润过嗓子后,阿蛮才解释道:“是恰好在树上采药的医师,听见你的呼救,才将你带回这山间医馆诊治,小姐可你真是福大命大。”
这野山里竟然还有医馆?温怜怜心想这跟打瞌睡送枕头有甚分别?她环顾四周问道,“那位医师呢?大恩大德,定要好好感谢他。”
阿蛮观察她家小姐,面色红润不似先前那般苍白,赶紧切入正题,“小姐,救你的医师去采药了,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人家赐婚公公和一干人都还在家里侯着小姐你回去,这该如何收场啊?”
温怜怜微微垂眸道:“早料到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我温氏虽然没落,但经营的粮行却在全国遍地开花,早成了那些世家大族眼里的香饽饽,这国公府竟直接求圣上赐婚!”
阿蛮吹吹碗里的烫粥,递给温怜怜,她有些不明白:“这,那些世家大族又不缺钱缺吃的,就算娶了小姐您,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温怜怜饿极,酣畅淋漓干完一碗小米粥,思索一会便回答道,“我猜,这国公府是想通过联姻,以我为质子,逼迫爹娘交出温氏粮行。再将其进献圣上,以换取世袭罔替之权。”
这笔交易,圣上应该是默许了的,不然赐婚不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阿蛮武力最强,但智谋上一直比较迟钝,听温怜怜分析得有理,一下子慌了。
温怜怜安抚她几句,继续说道:“暂时放心,爹娘肯定不会硬碰硬。现下一定借口我外出游玩还没回家,正在拖延时间。所以阿蛮,我交代你几句话,你赶快去帮我传达给爹娘,若此法奏效,起码能为我争取十五日的时间去退婚。”
“小姐,你想在这十五日内退婚?”阿蛮觉得这几乎不可能。
温怜怜苦笑,她当然知道这很难,“所以接下来要你传达的话很重要,其一,你告诉老爷夫人,让他们近日一定要面露喜色,装出一附要攀上高枝的势利模样,唯恐婚事不成。叫赐婚的公公相信我们巴不得早些成婚,不是故意拖延。”
见阿蛮记下了,她继续说道:“其二,制造最近雨水连连,回中州必经之路上可能出现山洪的舆论,拖延时间。”
“好,小姐,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但小姐,你的病…”阿蛮背起包袱,心里还是担忧得很。
温怜怜摆摆手,“我无碍,况且不是有医师吗?大不了我雇他陪同就是。”
阿蛮点点头,她总感觉有哪里不对,但是就是想不起来,但小姐交代的事情要紧,阿蛮立马飞身出门。
阿蛮走后,周遭静默无声。
温怜怜打量起四周。
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医馆,外间是诊堂,摆着一张诊案,是会见病人的地方。四周木架上整齐陈列着各种药材,有的散装在药篓里,有的被分装在小抽屉、小瓷瓶里,都被标注了药材名称。
看得出来,这间医馆的主人有条理,爱干净,书法很好。
大概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吧,温怜怜猜测。真正的高人果然都是大隐隐于山。
“哎,好饿啊,恩人什么时候回来,好想讨口饭吃。”老实说,温怜怜从醒来到现在,只喝了一小碗米粥。作为种菜一绝,厨艺精湛的南州第一食客,怎么能让自己饿肚子呢。
有没有小厨房啊~有没有食材啊~好想做饭~
温怜怜摸摸胸膛,好嘛,她还藏了个烧饼。于是欢天喜地开始啃起来,虽然又冷又硬,但活着,能吃饭,就已经很幸福了
但烧饼啃到一半,温怜怜摸摸全身的口袋,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没、带、钱。
一瞬间感觉饼不香了,被窝不热了,心凉了个透。
无钱,诸事不通。这本来还想感谢人家医师呢,现在连诊费都交不上了。
屋外传来细碎的声响,温怜怜支起身,刚想推开床边的木窗查看,脚步声就进了屋。
那人穿着一袭素白常服,背立在药柜前,如云长发只用一支木簪松松绾起,余下任其垂落腰间。
待他身形偏转过来,半幅面纱蒙住他鼻梁以下,愈显得其眉眼清绝,有别于俗物。
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温怜怜的苏醒,他自顾自系好方便动作的襻膊,将新采的草药从竹篓里抖落到竹匾上。
粘泥的甘草根滚落,在素白衣袖上留下几道泥痕,他只是睨了一眼,浑然不在意,捡起来重新放回竹匾。
意料之外,有如此医术的,竟是个少年医师。虽看不见面容,但身姿清绝,给人感觉就像是山里的神仙,肃穆庄然。
"咳..."温怜怜喉间逸出一声轻响,她整整衣衫,毕恭毕敬站到床边,低头合手作揖,“多谢恩人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本该先付了先生这诊费,但奈何出门没带钱,之后回来一定想办法补上,并…”
“你烧还没退全,现在下地都打晃,要去哪?”少年医师的声线偏冷,隐隐带些责怪的意味。
温怜怜抬眼,接住他投注而来的目光。
远山般的黛眉下,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传达着疑惑和不解。
一个扎着双丫头的药童,背着药筐,这时候从门口虎头虎脑地走了进来,仰头呆呆看二人。
就在温怜怜想要解释什么时,少年医师先开口了,“算了,诊费不重要。先来把脉,看恢复如何。”
楠木诊案上铺着一方毛毡布,砚台下压着零散几张素纸,大概是待取的药方。
温怜怜噤若寒蝉,乖乖将手腕朝上平放好。
"可要垫一方帕子?"少年医师将指腹浸到药酒里,惯例询问。
"不用了。"温怜怜柔声道。
浸过药酒的指腹泛上檀色,就此压上她跳动的脉搏。
温怜怜尽量控制自己的呼吸平稳些,但她的视线不自觉观察对方,这个人,靠近了看更觉其非池中物,当真就是个普通医师?
"劳姑娘换息三次。"少年医师微微抬眸,忽然开口,却对上温怜怜还没来得及移开的视线,但他似乎习以为常,继续切脉。
修长削葱般的指节先是轻轻一触,接着用力了些。温怜怜的视线不自觉地顺着那修长手指攀援,看他手腕随着切脉力度微移,她就不免紧张起来,自己这早逝之症复发,还有的救吗?
少年医师语气淡淡道,“那在下就直言了,姑娘素有旧疾,过度劳累是这次的诱因,三日内,万不可胡乱奔走,否则,死路一条。”
温怜怜理理心神,追问道,“医师,因为我这病,大夫们都说我活不过二十岁,可否有法子完全诊治康复?”
药童捧来一盆清水,少年医师边净手边如实道:“尚无把握。”
温怜怜叹口气,也是,自幼爹娘四处为她寻医,真要这么简单也不会拖到现在。
对方忽然又补了一句,“但不无可能。”
温怜怜自言自语苦笑道,“我倒是头回听说我的病能治好。”
话头止了,少年医师拭干净手,从书柜拿来一本书,药童在一旁替他研起墨,他就专心致志书写起来。温怜怜咳嗽几声,一时不知道是否可以留宿,她这也没地方去了,况且如医嘱所说,她现在还不能奔走,退婚之事虽然急迫,但命没了也一样白干。
看对方并没有赶她走的意思,温怜怜这才慢慢放下心,准备起身收拾收拾就睡。
少年医师若有所思,忽然提起笔道,“姑娘可介意我记下你的病症?”
温怜怜看向他手底下的书,书名是手写的四个大字:人疾包治
好…直白的名字。
再往下看,作者:长…
还有一个字被挡住了。
“不介意的,恩人是在编纂医书吗?”
“嗯。”少年医师看向她的目光淡淡。
恩人说话真的,惜字如金。
“那恩人名讳为何?小女子理应记住,常感怀在心。”
“救死扶伤,医者本分。”
“我家先生叫长离。”药童歪了歪脑袋,笑着看向温怜怜,“长久的长,离合的离。”
怎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长久分离,寓意倒是有些不好。
“那长医师,你编纂医书,定是为了造福后人吧?”温怜怜打算就这个事情夸对方几句。
“私心而已,为积累功德。”
抱歉,对方阻止了你的夸奖。
“积累功德不就是造福百姓吗?这也算私心?恩人果然是干大事的人。”温怜怜暗吁一口气,不愧是她。
一旁的药童歪歪脑袋,嗫嚅道:我知道我知道,先生是为了成仙。
长离顿笔,用笔尾点点药童的小脑瓜,无奈笑笑,“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知道?”
“怎么不知道嘛,先生梦中呓语都是成仙二字。”
“恩人竟信这个?”温怜怜觉得作为一名医师,观尽生老病死,竟也信成仙之道。但温怜怜表示尊重,说不定对方有什么特殊缘由呢。
长离提了提笔,眸光沉沉和温怜怜对视,半幅霜纱蒙住他鼻梁以下,却遮不住眼尾那粒朱砂痣,在烛火斜照里红得惊心。
他一句话直接让温怜怜直接傻眼,
“你们凡人不会懂的。”
对方语气恳切,没带任何情绪,仿佛真的在描述一个事实。
温怜怜结合他这副天人之姿,加之超凡医术,心想他定然就是个清绝脱俗、远离凡事、茕茕孑立、视我等为无物的世外高人。不然何以说出这番话?
温怜怜竟一时肃然起敬了几分。
可没过一会儿,医馆内忽地闯进乌泱泱一群人,为首的是个壮汉,提个锄头,他一看见长离就朝地啐了口唾沫,接着喊道,
“就是这个狗医师,平时装得人模人样的,竟把我妹妹肚子搞大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