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庄。
俞未晚在柳雨家包扎好伤口,又换好衣服,临出门便看到桌子上摆着一把竹伞。这伞放得显眼,就像是知道她会回来一趟,特意摆在这里的一样。
她拿起伞,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将伞轻轻放回了原位,再小心翼翼地关好门。但她并不知道,结界一破,维持了十几年原貌的村子已经开始在慢慢腐朽了。
即便她再谨小慎微,但被时间标记过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撑不了太久。就像她的到来,也改变不了这个村子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就在她走后一小会儿,那伞便被不知哪里钻进来的一缕风轻轻一吹,化为齑粉。
……
俞未晚来到柳沅启的住处,一眼就找到了他临走前说的匣子,就放在卧室床榻旁边的高脚凳上。她拿起眼前的红木匣子掂了掂,没什么重量,倒是有阵阵清脆的铃铛声从里头传来。
看着这比她手掌略大的匣子,俞未晚环顾一圈,再三确认了这卧房里没有其他符合柳沅启口中匣子的物件。
她握紧匣子,走到外头大厅,找了个草团坐下。而后将红木匣放在旁边的矮桌上,又从腰间小囊里掏出那团记忆光球仔细端详着。
光球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如村长这个人给她的感觉。
经过先前后山那一遭,她对这被结界封印起来的村子,以及村长支支吾吾讳莫如深的真相已经有所猜测。但……她的猜测,远没有当事人的记忆来得更为准确。
俞未晚轻呼一口气,抖了抖干瘪的随身佩囊,几张轻飘飘的符纸掉落在地上。她现在灵力暂无,落霞又被重创,只能靠这几张护身符警戒四周。虽然她不认为这杳无人烟的地方会有什么人来,但之前睚眦那事还是提醒了她——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也别掉以轻心。
她捡起那几张护身符,贴在额头,而后双指夹起射向四面门窗。做完这一切,俞未晚拍拍手,准备回原地打坐接收记忆。没成想刚转身,腿似乎碰到了什么。
只听到“哐啷”一声,那原本被她放在矮桌边沿处的红木匣子已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无力回天了。
得!
俞未晚只好蹲下身,扒拉开支离破碎的匣子。而匣子里放着据说是为她解惑的东西,自然尽收眼底。
一块银制的长命锁。
俞未晚捡起长命锁,轻轻吹了吹表面沾染的灰,又用袖子擦了擦,那银色便亮锃锃的,一看就是被人保养的很好。
锁上一面刻着“长命百岁”,一面雕着金鱼莲花灯吉祥图案。
她将它小心放在矮桌中央,接着便捡起垫在长命锁下的垫纸。她刚才拿长命锁的时候看到被折叠起来的纸张上有黑色墨迹渗透,但折叠的太厚,看不真切。但能为她解惑的东西,想来应是书信一类。
俞未晚慢慢展开被折叠起来的黄纸,然而,她看清全貌后,不解也随之浮上心头。
那泛黄的黄纸是由两张大小一样的纸张重合折叠在一起的,上头也的确有字,只不过……是两个人名。那些她所看到的渗透到背面的黑色纹路,其实是——两幅年轻男子画像的痕迹。
俞未晚抚平折痕,将两幅画像平铺在地上。
右边画像上是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嘴唇细薄,面容清秀,眼尾下垂,他手摇折扇,温和从容地看向画面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眉心处的生得一颗红痣,为那股儒雅意气,增添了几分绝色。
然而这幅画像的突兀之处却在他的脚边,那里被画师画了一堆半合起来的箱子,箱内却是留白,只在周围寥寥添了几笔藤黄之色,让人一眼便知道里头的东西璀璨夺目。
俞未晚看向右上方,上头三个大字:冯有道。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么?
俞未晚嘀咕了一声,看着白面书生的脸,又看了看他脚下的大箱子,只觉得无比违和。
她摇摇头,又接着看向左边的画像。
左边画像上是一个作侠客打扮的男子,穿着一袭玄衣,背上负着一把剑,双手交叠在胸前,微微侧身看向画卷之外。若是只看脸以下,那便是少年侠客江湖意气。但若稍微往上看那男子的脸,便没人会觉得那是一位行侠仗义的剑侠,而是一位不羁风流的多情公子哥儿。
画上的男子,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嘴角微微上勾,笑得那叫一个不正经,给她的感觉就像那个时而靠谱时而离谱的陆槐。
陆槐……
往事历历在目,她皱起眉头,将那些烦绪甩开,垂眸继续看着这幅陌生的人物画。这幅人像除了让她想到陆槐之外,还给她一种莫名的感觉——熟悉。
就好像她在哪个地方,见到过此人一样。可她十分确信,自己从未见过他。而且右上方的簪花小楷,也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的确没见过这个人。
裴寂。
她呢喃出声,同时上百仙门世家的姓氏在她脑内飞速闪过,最终停在一个已经没落消失的世家身上——河东裴氏。
拜仙首之位所赐,她在其位的那段时间,昼夜不眠地狂补各大世家仙门派系相关的知识,本想着能够独当一面,不至于拖了师兄后腿,没成想,却是用在了这里……
她记得,河东裴氏没落的十分突然,好像是十几二十几年前,裴氏接连失去了几位家主,青黄不接的同时内部也在分崩离析。在一次魔族来犯中,大部分子弟全部战死,少部分幸存下来的,似乎也归顺了相邻属地的世家。
时间倒是能对得上。
只不过……裴寂,会是河东裴氏的子弟吗?
而且这两幅画像起码已经被存放了十几年,十几年的时间,能改变的太多了,这二人是死是活现在都不能确定,村长留下这两张画像又是为的哪般?
俞未晚卷起画像,看向那团放在桌子上的记忆光球。一切,怕是只能在柳沅启的记忆里找到答案了。
她盘腿坐在草团上,随着她的动作,那团光球同时被牵引着悬空浮在眼前。俞未晚双手结印,面前的光球开始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旋转,丝丝缕缕的白线从飞速旋转的光球中向俞未晚没入。
她慢慢闭上了双眼。
……
“欸,村长,走这么急,要去哪儿呀!”
俞未晚刚睁开眼,就听到柳雨充满活力的声音。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地面往上移动,抬头就看到柳雨正笑得明媚灿烂,腰间挎着一盆洗净的衣服,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往她这边走。
她感觉这具身体的脚步微顿了片刻,接着一只手闪过她的眼前。而她就好像是被塞进一个狭小的地方,不能说不能动,只能被动地看着眼前呈现给她的景象。
直到这刻,她才有一种身在柳沅启记忆里的切实感觉。她所见所听,皆来源于他的记忆重现。
她感觉柳沅启擦了擦脸上的汗,接着便听到他焦急的回答。
“我路过你家门口的时候,宜丫头捂着肚子跟我说她似乎快要生了,我得赶紧去永城找个接生婆子来!”
“啊!”
木盆应声倒地,柳雨也一脸急色,她攥着腰间的围裙,颇有些无措,“怎么会这么快,按理来说不是还有几十日……”
“可不是吗!老天保佑,不要出什么变故才好。”
柳沅启说完看向天边,有一大片乌云正朝着这边汇聚过来,看样子,一场暴雨在所难免。他跺了跺脚,“好了,我得赶紧走了。”
柳雨急得团团转,又看着村长一瘸一拐地往村外走去,她连忙追上喊道:“村长,我脚程快,还是我去吧!”
“不用,”柳沅启摇了摇头,“宜丫头那边还需要你帮忙照顾着点,而且今日不是赶集的日子么,出了村没几里地我就能搭上过路的牛车。”
柳雨见状“嗯”了一声,“程锦嫂子对这事有经验,那我顺便去地里叫她过来一趟帮衬着点。”
柳沅启点点头。
柳雨赶忙捡起地上掉落的木盆和衣物,往家的方向一路小跑。
柳沅启用袖子边扇风,边往大路那边赶去。这临下雨的燥热天,将他生生逼出一身热汗,即便时不时的有大风吹过,也抵不过这无端闷热。
但接下来……他运气似乎不太好,虽说碰上了几辆牛车经过,但那要么是已经采买结束,要么是看天气不好,急忙回家的。索性最后一位好心妇人听了此事,才调转车头往城内奔去。
这妇人俞未晚也识得,正是初到永城时那间成衣铺子的老板。
还不待俞未晚惊讶这萍水相逢的交集,车上的两人已经开始攀谈起来。
柳沅启先是拱手谢道:“多谢夫人愿意捎我一程,不然凭我的脚程,我家丫头怕是要等到天黑了。”
“人命关天的事,我所做的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老先生不必言谢。”
柳沅启却不这么认为,再三谢过后才问道:“对了,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我姓乔。”
“方才见乔夫人去往城外,可是有要紧事?”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提到这儿,乔宜水神色怅然,苦笑道,“算了,也不瞒老先生您了,我出城是为了寻我堂妹。”
“你堂妹?”
乔宜水颔首道:“有人在梁州见过她,我想着过去一趟,要是能见着她的话,也能看看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柳沅启道:“夫人心善,此番定能如愿。”
乔宜水听闻此话,笑容更苦涩了,“老先生此言差矣,当初……是我狠心,才让堂妹她负气与人私奔的。”
“难不成,那男方家品行不好?”
“……不知,”乔宜水顿了顿,回忆道,“我走遍大江南北,识人之术也算略懂几分。那书生一出现我便觉得他油嘴滑舌,嘴里没几句实话。奈何堂妹听不进去,觉得我棒打鸳鸯,见不得她好。几次争吵下来,不欢而散……最后,她便被那书生哄骗着为了爱情私奔去了。”
柳沅启沉吟道,“既是如此,夫人为何不去男方家守株待兔?”
“先生不知,”乔宜水悠悠叹了口气,“适才我说那书生油嘴滑舌,嘴里没几句实话没说错。那书生,名字籍贯家中人口都是假的。”
“假的,也就无从查起了。”乔宜水双手合十,望天祈道,“如今我只愿那满口谎言的骗子对我妹子的感情不似作伪,不然,我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叔父他们。”
“……吉人自有天相。”柳沅启也只能如此无力安慰道。
“借先生吉言了。”
话音刚落,那块写着永城的牌匾也映入二人眼底。
乔宜水用帕子轻轻擦拭眼底,对柳沅启歉意道:“老先生,前方就是永城了,医馆药铺都在城西那块。”
柳沅启作揖道:“多谢夫人指路,城门口将我放下就行。届时,还请夫人和您堂妹一起来喝满月酒。”
“一定。”
二人就此扬镳分路,没人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柳沅启往城内走了几步,突然顿住,回身看向疾驰而去的马车,想说的话只好咽下。
方才在城门口,他才想起宜丫头也是与一书生私奔出逃……此情此景,倒是与乔夫人她堂妹的境遇对上了。
只是……他没来得及问这位乔夫人她堂妹姓甚名谁了。
柳沅启想到此处,摇摇头,将荒诞的推论甩出脑袋。乔夫人姓乔,宜丫头姓宜,而且宜丫头说她的家人早就不在了,若是她的亲人就在永城,从魔窟逃出来的她,怎么还会愿意留在柳家庄呢!
应该不会有那么凑巧的事,柳沅启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