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垂落在地上,月光从缝隙中钻出来,头顶昏暗的水晶灯折射出暧昧的气息。李一二趴在床上,什么都没有,一条毯子盖在她臀上。
她难得素颜,黑色睫毛修长,双臂交叠,她下巴立在胳膊上,目光看向浴室紧闭的门,水声哗啦啦,她能想象到雾气将浴室包围的模样。
不一会儿,男人走了出来。他说话一贯慵懒,但他自己不这么觉得——穿这么少小心感冒。
这就要走了吗?不陪我过夜吗?
男人穿着浴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喝完,额前碎发的水珠落在地上,她垂眸寻找。
不习惯在外面睡,而且一会儿有个应酬。
什么应酬?
工作方面的。
怎么这么晚。
男人穿好了衣服,站在镜子面前,整理仪容。
你已经很好看了,何必要这么细致?李一二从床上站起来,走到沙发旁翘着二郎腿坐下来,从茶几上捞过一支烟,咔哒一声,一缕细细的烟从指尖飘出去,她斜着身子往后一靠,我就没见过比你还漂亮的男人。
男人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李一二不甚满意,努着嘴又问,你这么一间大房子,藏过几个美人?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来回旋转,外面看起来破旧不堪的俱乐部,里面别有洞天,男人的销金窟还真是多。
这是放古董的地方,他终于肯扭头看她了,女人身体线条是美丽的,她身后墙壁上挂着很多副画,男人有一瞬间移不开眼。你小心着点,别把我的东西碰到磕坏了。
李一二嗤笑一声,慢慢地看了一遍墙上的画,拐角处的花瓶。
很值钱吗?
男人一边穿着皮鞋,一边说,不是钱的事。
李一二眨眨眼,吐出一口烟,为什么不是钱的事?
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李一二下意识地觉得男人说得对,但还是不明白。我daddy呀,姨妈,还有那几房太太们,他们都是花钱办事的,我还没见过钱不能解决的问题。
那你很幸运。
李一二耸耸肩。对我daddy来说,钱可以买到儿子啊,有没有血缘关系都不重要,反正他亲儿子有,干儿子呢,也一堆。
男人只是点点头,拿着衣服往外走,我先走了,有空联系。
李一二一下子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什么叫有空联系?我是你女朋友,又不是你从酒吧随便带回来的女人,干嘛说得这么难听!
男人哈哈大笑,回应她的是关门声。
一瞬间,诺大的宫殿里寂静下来,李一二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指尖烟头燃烧的毁灭声,她脚趾觉得凉,低头看去,大理石纹路复杂。
李一二蹲下来去,想看个明白。
空调的风声在顶棚里嗡嗡作响,地砖被擦得反光。邓行谦从实验室里出来,推开办公室的门,白衬衫袖口微微卷着,指尖还带着一点瓷粉的痕迹。
月色泛白,台灯亮起,桌上放着一封淡金色的信封。封口贴着一枚红色的漆章,印着几个字——“中原文化交流基金会”。他一愣,拆开信封。里头是一张印刷精致的请柬:邀请邓行谦主任出席“明清艺术珍藏公益拍卖晚宴”,以学术顾问身份,共同促进文化遗产保护事业发展。
落款端正,字体规整,连邀请语气都恭敬得过分。
桌上的电话恰好响了,他接起来,是行政处的小王。“邓主任,您那封请柬看到了吧?上头打了招呼,让您一定得去一趟。”
“上头?”原来大半夜把他叫回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嗯,说那边基金会和咱们有合作项目。您去露个面就行,不耽误事。”
他没说话。
电话那头又笑:“您就当应个景儿。反正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
“是啊,所长特地强调了,您的身份是有些特殊,但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参与所里的活动,而且这个活动是可以促进中国文化的,到场的还有很多一带一路上的朋友们,您英语也好,法文更是地道。更是年轻,前途无量,您去最合适。”
挂了电话,办公室里静了下来。
他把请柬放回桌上,盯着那几个金字看了几秒,又伸手拿起那张请柬,指尖在纸上轻轻一压。那纸质地滑腻,门口有人经过,脚步声匆匆。走廊的灯闪了两下,光影在他脸上掠过,留下一道淡淡的暗纹。
邓行谦站起身,把请柬收进文件夹里,表情平静得近乎冷漠。第二天,晨会的铃声刚响完,几个人从会议室出来,脚步声在地砖上敲得极轻。
邓行谦推门进去,会议桌上摆着文件和茶盏。副所长坐在主位,表情温和得像旧瓷。
“行谦,”他说,“昨天交流会的邀请函,你收到了吧?去吗。”
邓行谦来就是为这事儿,他坐下来,“所长,我觉得我还是不去比较好,“学术顾问”,名义上是帮忙‘把关’,但实际情况你我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副所长笑了笑:“你这脾气啊,多少该收一点。这个活动,领导也知道,意思是——走个过场,不必太死板。”
邓行谦没回话。
桌上有风,翻动文件页。
阳光从百叶窗缝里洒进来,一道一道落在桌面上,像细碎的刀。“你要知道,”副所长的声音更轻,“我们是体制单位,不是象牙塔。凡事得有分寸。”
“我知道。”
“知道就好。”
屋子里一阵沉默。
副所长看着邓行谦,眼神里那点笑意彻底散了。喝了一口茶水后,身子微微后撤,“杭州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那块地还是交给杭州的同行负责的,我们没有办法插手,”邓行谦如实汇报,但也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头。
“既然如此,你最近收到他们那边的汇报了吗?”
邓行谦摇头,心中已经了然。
那就把你手头的工作放一放,先去杭州那边看看情况,我们也要配合各地博物馆,你去那边了解好情况后,再去西安参加这个交流活动吧。
邓行谦只有点头的份儿。回到办公室,桌上放着一封信封,是行政处送来的——“出差审批”。
上面盖着公章,干净、利落。
秋雨一整天都没停,细细密密地落在玻璃幕墙上。
公司的人神色各异,茶水间里低声议论。
“她这次是惹了谁啊?”
“听说项目批不下来。”
“得罪人呗,她也就是在内蒙那片能说上话,去了杭州,谁认她?”
这些话云乐衍都听见了。她站在窗前,看雨丝一层一层往下坠,像是无数根细针,缝着这座城市的冷气,身后硕大的电脑屏幕上满是广告。
云乐衍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她不觉得自己在杭州得罪了什么人,每一位老板她都伺候得舒舒服服,好不容易打听到有一个厂子申请破产后的地在法拍,那边的工作人员也说十有**没问题,可都过去这么久了,这文件始终不发,一部分钱压在那边,怎么都没办法动。
她得罪了谁?云乐衍有一个念头,但总觉得那念头缥缈虚无,两人本就没有任何交集,况且他什么世家,会和她这种人计较吗?
李翌晨敲门进来的时候,云乐衍正在一个一个关电脑网页上的无良广告。
“云经理,季先生刚才来电话,说下午有空,让您一起去看婚戒。”
“嗯。”她声音不高,淡淡的。
夜晚,雨停了。天依旧泛红,空气里有一点潮。商场顶层的珠宝店里,光亮得近乎虚伪。
季相夷在柜台边等她,西装笔挺,神色温和。“我特意清场了,这里戒指的样式都不错。”
他说得体又客气,双手捏着云乐衍的肩,把她按到座椅上,店员热情地走过来:“您喜欢哪种风格?公主方?还是圆钻?”
她看着那一排钻戒,一时间有些眼花缭乱。“我未婚妻很喜欢珠宝的,她自己买了不少,所以你们就把最好的钻戒拿出来,我这个未婚夫可不想顶一个小气的名头。”
云乐衍听到他这么说,不由得笑了。店员离开,季相夷这才凑到身边,“今天心情不好?”他问。
“工作有点乱。”她笑了一下,“小事。”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忙吗?告诉我就行。”
云乐衍看着他,想了一会儿,凑到他耳边说:“前些日子,我和你说的那个破产厂子的地,我们已经竞标过了,也中标了,这个事你知道吧。”
季相夷点点头,一旁的店员放下热水就退后了几步,“但奇怪的是,我们需要一份正式的文件,这样才能证明地是三能集团的了,还可以在那里开工,现在流程都没问题,就是莫名其妙,文件怎么都批不下来。”
季相夷仰着头,思考了片刻后说,“那我打电话帮你问问怎么回事。”
“你能问到杭州的事?”
季相夷微笑着点头,店员端着戒指走过来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在这里挑戒指,我去打个电话,很快。”
她点点头,指尖在玻璃上划过一圈。
那一圈雾气在光里慢慢散开。季相夷刚离开,她就接到电话。对方汇报:“杭城那边的批文被压下来了。”
“知道了。”她语气淡淡。挂掉电话,她看着金光闪闪的戒指,不由得哀叹一声。
店员以为是她不满意,连忙介绍自己的新款,云乐衍摆摆手,一枚接一枚地试起来了。过了好一会儿,季相夷才回来,表情脸色不大对劲,云乐衍看出来了。
“选好了戒指吗?”
“这个吧,又大又好看,男戒我也看好了,你试试看。”
季相夷点头试了一下,留好尺寸,挑选钻石和切割方式后,两人才推开门,没走几步,冤家路窄,邓行谦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
他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季相夷脚步迟疑,他看向云乐衍,云乐衍也对上他的眼,只是点点头,两人朝邓行谦走过去。
“刚才我女朋友说要这家店逛,买个项链、耳环什么的,没想到店员清场,原来是你们,”邓行谦站起身,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爱马仕,“你们买了什么?”
“婚戒,”云乐衍直接说,一旁的季相夷和对面的邓行谦都是一愣。“不过还没买,只是定了款式而已,”她挽上季相夷的胳膊,“那就不打扰您逛街了……”
“这是你的朋友吗?”性感的、沙哑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来,如柳树枝一样的女人笑着走到邓行谦身边,“你们好,我是邓行谦的女朋友,李一二。”
云乐衍点头,季相夷看着那涂抹着蔻色指甲油的手指,迟疑片刻后才握上,“您好,我是邓行谦的发小,季相夷。”
李一二看向云乐衍,眼中有几分疑惑。
“我是季相夷的未婚妻。”
呵。
邓行谦讥讽一笑,伸手搂住了李一二的腰,成了人家的老婆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了吗?
云乐衍笑着看向李一二,什么话都没说。
“恭喜你们!”李一二打破尴尬的局面,“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很少见到关关的朋友,一起吃个饭吧,我是很想打入关关的朋友圈子里的。”
云乐衍在季相夷怀里,她仰头看了他一眼,表现出一副我和邓行谦不熟,你来决定要不要吃饭的事。
季相夷明白了云乐衍的意思,出乎意料地说,“好啊,我正好也有事要问关关,那就一起吃饭吧。”
最后,邓行谦带一行人去吃古法粤菜,李一二落座后觉得有些局促,他们三人都是北京的,只有她一个香港人,都照顾她选了粤菜,可她却觉得这份体谅是把她排除在外了。
“关关,上一次钱女士来还和我说,以后吃饭都算在你账上呢,这人真是不禁念叨,你这么快就来了。”
邓行谦扬了扬下巴,神色中有几分不悦,拿着菜单递给了李一二。
一顿丰盛甚至算得上奢侈的晚餐,云乐衍吃得并不尽兴,李一二像个外来者,一直在和季相夷说话,两人谈邓行谦的事,反倒邓行谦这个当事人没有任何情绪,一直默默地照顾着李一二,帮她盛汤夹菜,细致入微。
饭吃到一半,邓行谦突然打断他们两人愉快的闲聊,“你刚才不是说有事问我,什么事?”
季相夷一愣,收敛起笑容,擦了擦嘴角说,“出去抽根烟?”而后站起身来,走之前还捏了捏云乐衍的肩膀。
邓行谦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而后看了看云乐衍,又看了看李一二,“你和她先吃着,有什么不懂的问老板,我出去陪根烟。”
李一二点点头。
两个男人都离场,只剩下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李一二用筷子戳了戳叉烧。
“你和关关熟悉吗?”
云乐衍摇头,“不熟,我都不知道他叫关关。但我知道你,”她顿了顿,“我在报纸上到过你们的新闻。”
李一二眨眼,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们家的事我也经常看报纸上会写,”云乐衍说完后,两人相视一笑,她接着说,“我和你一样,我也有很多弟弟,但不是我母亲生的。”
李一二眉头一挑,“那你打算怎么办?”
云乐衍想了想,“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一二难笑得真诚,“我也是。”
两人举杯,茶杯里的清香味道飘出来。
“季相夷是个好人,他是个好男人,”李一二放下茶杯说,“他是会帮你的人。”
云乐衍笑了。
“邓生就不是了,他更爱他自己,”李一二苦笑,“想让他家出手帮我,还真是难上加难。”
“和他结婚……未必有自己争回自己的东西好,”云乐衍一瞬间就想到了钱开园,“在圈子里看一圈,这种人最后只会和能把自己伺候好的人捆绑在一起。”
她也露出真诚的笑,“你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人心只能放在一个地方,你在家里斗,出门就想要真心,感情也是这个道理。”
李一二叹出口气,“能狐假虎威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云乐衍点点头,心中有些烦闷,钱开园不是一个传统的女人,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上位者,她拿出自己的包,“我也出去抽根烟,你不介意吧?”
李一二摇头,“你去,他们应该快回来了吧,我没关系的。”
安全通道应该是安静的地方,云乐衍一直都是这么觉得,可还没抽几口烟,她就听到了压低声音的怒吼。
她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她。
云乐衍叼着烟,仰起头,在她的视野范围内看不到任何人。
我想怎么对她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想要个说法,她可以自己来找我,你替她出什么头?她需要吗?
我是她的丈夫,我怎么不能?
你们领证了吗,你就是她丈夫了?
邓行谦,你是不是恨她没选你,选了我。
少特么放屁,我稀罕吗?
云乐衍笑出了声,她自己的猜想也落实了。她狠狠吸了一口烟,是他的手笔。
那你知不知道杭州那边的事,对她来说有多重要?你为什么要这么搞她。
就是因为重要我才要这么做,邓行谦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看她不顺眼,你有本事你帮她把地要回来啊。
季相夷很久没有说话。云乐衍手指捏着烟,不敢有一丝动作。
你说我恨她没选择我?不是,我和她高中的时候,关系很好,我是第一个认识她的人,我也是第一个帮她的人。哦对,我记得你当时还说她拿着现金租你的房子,我实话告诉你,那是我给她的钱。
你帮她这么多,他最后选择我了,你不气吗?
云乐衍差点笑出声,这场景似成相识,人就不应该在安全通道里聊天。上一次也是,什么时候回来着?云乐衍都不用想,那画面雕刻在她的记忆中。
那时候,她送邓行谦去医院,交完了钱什么都忙忘了,她去安全通道里休息,那里好想了一个人都没有,她擦着额头的汗,翻着手机里联系人的电话,可一声尖锐的叫声响彻整个通道。
你是想毁了我吗?
云乐衍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我不是,我只是太爱你了,凭什么你可以结婚生子,我却要在这里浪费这么多时间?
两个女人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的中国话不是很好。
我当初在日本陪了你十年,你跟着我来中国陪我十年,你不是要走吗?那你就走啊,怎么又开始怨恨我给不了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当初我就告诉过你,我们只能谈恋爱,我是要和男人结婚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你要么跟着我走,要么我就告诉邓起云你和我的事,我们一起身败名裂。
友田惠子,你冷静一点。
云乐衍缓缓站起身,这个声音她熟悉,满身的热汗瞬间消失不见,从头到脚她都觉得冷。
一模一样的场景,再次发生。
不得不说是母子连心啊,他们霸道和不讲道的性格简直一脉相承。
云乐衍掐灭了烟,一转身,对上了猫儿一样的眼睛。
就像那天她逃跑的时候,被黑暗中钱开园女士的眼睛锁定一样。
云乐衍笑了一下,伸手握住李一二扶门的冰凉手指上,推着她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黑暗却不安全的通道。
不过这么多年来,云乐衍一直都很好奇,邓行谦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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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邓行谦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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