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的主人看到萧玉案，极短地怔了下，又迅速归于沉静：“你……”

萧玉案知道他要问什么，主动道：“在下云游时偶然路过，看到道友昏倒在树下，身上受伤不轻，便将你带来此地。”

顾楼吟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经历的险境。

他和同门师兄一同下山游历，来到北境已有半月之久。北境远离中原，又有刑天宗盘踞在此，是为魔修邪物聚集之地。不过半月，他和师兄就着手解决了数起邪物伤人事件。经过查证，他们确定邪物均出自刑天宗魔修之手。

魔修一日不灭，邪物则灭之不尽。想要根除业障，须从源头下手。

顾楼吟和他师兄根据线索一路追捕至此，不料魔修早已设下陷阱，故意将他们引入陷阱。

埋伏他们的魔修有数十人之多，各个修为不凡，至少有一半的魔修能和他师兄打成平手，而他也无法在以一敌多的境况下保证师兄的安危。

他只能牵制住魔修众人，让师兄先行逃离。一番缠斗后，魔修命陨过半，师兄得以无虞离开，而他也因损耗过多负伤，勉力将剩下的魔修击退后已无再战之力。若无眼前的公子出手相救，并将他带来此处，他极可能被魔修寻到，后果不堪设想。

顾楼吟看着萧玉案，问：“你……叫什么。”

萧玉案笑道：“我不过一介无名散修，名字不足挂齿。”

顾楼吟摇了摇头：“你救了我。”

萧玉案遂道：“我姓萧，名玉案。”

——萧玉案。

顾楼吟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恩人的名字。

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①

顾楼吟不由地想，眼前的少年散修，的确当得起这个名字。

他道：“多谢萧公子救命之恩。”

顾楼吟的气质太过清冷，连带着声音都带着疏离之感。可他到底只是个少年，望着萧玉案眼神清澈如溪，已然表明了主人的心意。

顾楼吟是真心在对他道谢，萧玉案的心情复杂了起来。

他对顾楼吟哪有什么救命之恩。纵然他被情势所逼，不得不听萧渡之命行事，可归根到底他还是骗了顾楼吟，更未曾救过他。

见顾楼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萧玉案道：“我随身带了些药，能用的都给你用上了。对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他明知故问，“看公子身上的衣着——是云剑阁的人？”

顾楼吟不带任何戒心地回答他：“云剑阁，顾楼吟。”

“顾楼吟？顾楼吟……这个名字好生耳熟。”萧玉案喃喃道，“我似乎在哪听过。”

顾楼吟张了张唇，似乎是想告诉萧玉案，又觉得“少阁主”三字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未免太自负。

稍作沉思后，萧玉案佯作惊讶：“原来我救的是天下第一剑，云剑阁的少阁主？！哎，那我岂不是赚大了！”

他的演技实属浮夸，顾楼吟竟无丝毫怀疑之色，只是抬眸看着他，道：“日后云剑阁若有能帮得上萧公子的地方，定会竭力而为。”

萧玉案笑道：“还有这等好事。”

萧玉案唇边的笑意不说有十分真心，至少也有五分。在刑天宗待久了，他都快忘了和正常人说话原来这么自在。

他喜欢和顾楼吟说话。

这话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在说萧玉案救人有利可图，本不是什么好听之语，但却被萧玉案说出了调侃之感。

他的救命恩人，原来还是个风趣的……美人。

顾楼吟极轻地笑了一声：“有。”他捂着胸口坐起身，四处瞧了瞧，“萧公子，我的剑。”

“在这呢。”萧玉案从床边拿起顾楼吟的佩剑。他是法修，甚少用剑，但也能看出这把剑绝非凡品。

对剑修而言，剑无疑是他们最珍贵之物，甚至堪比他们的性命。

都说剑如其人。顾楼吟的剑，通体霜白，犹如浑然天成的冰晶雪魄，因主人涉世不久，未经多少杀戮而少了一些肃杀之意，多了些清风朗月的清冽。

“好剑，”萧玉案称赞道，“它叫什么名字？”

“霜冷。”顾楼吟执剑欲下床，“萧公子，救命之恩日后定报。我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萧玉案把他按回床上：“告辞？你伤还没好，你辞哪去。”

顾楼吟道：“去找师兄。”

萧玉案道：“师兄？”

那个顾楼吟拼死相护的师兄？差点把他忘了。

顾楼吟简略解释：“我同师兄一道游猎，乱战之中失散。”

“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萧玉案指了指窗外，“外面风大雪大，你又有伤在身，不如等雪停了，你伤好了再去寻他。”

顾楼吟道：“这点伤，无碍。”

萧玉案挑了挑眉：“你是我救的人，理应听我的。”

顾楼吟微微一怔：“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说有便有。就一日，”萧玉案凑近顾楼吟，伸出一根手指，“你休息一日，我陪你一块去找你师兄。”

顾楼吟偏过脸，和萧玉案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斟酌片刻，道：“不必，你已助我良多。”

萧玉案笑道：“云剑阁的情谁还嫌多？以后别忘还便是。”

顾楼吟看了他一会儿，妥协：“好。”

顾楼吟损耗过多，萧玉案趁着他在调息养伤，披上狐裘，推门而出。

他没时间陪顾楼吟在茫茫大雪里找师兄，但看顾楼吟的架势，不找到师兄势必不罢休。安排这场游猎的是刑天宗的人，也不知道孟迟之后还有没有那个师兄的消息。

要问吗？如果能问到顾楼吟师兄的下落，便能省下不少事，可九音螺的另一半是在萧渡手上。

他不怕萧渡，却也不想和萧渡过多牵扯。但问一句话说不定能解决的事情，他没有不问的理由。

萧玉案拿定注意，从怀里掏出孟迟给他的耳坠，将灵力注入耳坠，耳坠亮起淡蓝色的光芒。他一句“尊主”还未说出口，另一头却先传来了声音：“阿玉？”

萧玉案没想到萧渡能回应得如此之快，难道萧渡也会把九音螺随身携带在身边？

“……在。”

“什么事。”

萧玉案便将顾楼吟师兄之事告知萧渡。萧渡道：“我会让孟迟留意此事。”

“好。”萧玉案顿了顿，“你要不要把九音螺交予孟长老，如此于我也便利些。”

萧渡方才的语气还算正常，此时却冷了下来：“阿玉在教我做事？”

萧玉案不知萧渡的气又是从何而来，淡道：“不敢。”

话已说完，萧玉案收回灵力。耳坠上淡蓝色的光芒消失，天地间唯剩风声。

次日，雪小了一些，心似乎也跟着静了一些。

经过一夜的修养，顾楼吟勉强可以下床行走。他走至屋外也未看到萧玉案的身影，以为恩人已走，思索之时，听到有人叫自己：“顾公子——”

顾楼吟循声望去，只见萧玉案正朝自己缓步而来，绯红的衣摆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好似在雪地中盛开的梅花。

只是，萧玉案手中那乱糟糟的一团是……鸡？

顾楼吟面容微微松动。

他的救命恩人似乎风趣过了头。

随着一阵鸡鸣之声，萧玉案在顾楼吟面前拎起胡乱扑腾的大公鸡，道：“我在附近村民那买了一只鸡，我们一起吃鸡/吧。”

顾楼吟后退半步：“你吃便是。”

“别啊，你才是伤者，应该多吃。”

顾楼吟尚未辟谷，一天一夜未曾进食，又受了伤，说不饿是不可能的。他没有再推拒，道：“如此，有劳。”

萧玉案问：“你会杀鸡吗？”

顾楼吟：“……不会。”他并非是养尊处优之人，游猎之时也和普通修士一样餐风露宿，但他多以干粮，野果果腹。

除邪，他不在话下；但杀鸡，他确实不会。

萧玉案道：“我教你啊。”

顾楼吟欲言又止，实在无法拒绝恩人的热情，便道：“好。”

萧玉案笑道：“我杀鸡很有一套的。你仔细看，我只演示一遍。”

顾楼吟无法想象佳人杀鸡的场面。只见萧玉案找出一个破碗，用折扇在鸡的脖子上划了一刀，让鸡血流入碗中，把放完血的鸡递给顾楼吟：“帮我拿一下。”

顾楼吟：“……”

萧玉案催促道：“快点啊顾公子。放心，它已经死了，不会啄你的。”

顾楼吟僵硬地接过萧玉案手中的鸡。萧玉案单膝跪在雪地上，手中的折扇在雪上留下一道道痕迹。画完最后一笔，萧玉案站起身，拍下肩上的雪花，道：“大功告成。”

顾楼吟看着雪地上陌生的阵法，问：“这是何阵？”

“这是集拔鸡毛，分鸡，烤鸡为一体的阵法，只要把放好血的鸡放入此阵，等上小半时辰，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烤鸡，是不是很方便？”

顾楼吟静了须臾，公正地评价：“很特别。”

“这是我师尊教我的。我师尊很会做菜，以前常常做菜给我吃，类似的阵法他教了我好几种。”萧玉案说着说着，眼中染上一丝郁色，“可惜……可惜我忘记向村民借盐巴了。”萧玉案重新笑了起来，“待会吃起来可能没什么味道，望顾公子不嫌弃。”

“不会。”顾楼吟又重复了一遍，“不会嫌弃。”

这时，【都有】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萧玉案脑中响起：“还在想你师尊？”

萧玉案眼眸微沉，没有理会【都有】。烤鸡出阵后，他和顾楼吟一人分了半只鸡。

萧玉案说他忘了向村民借盐巴，烤鸡的味道却相当不错，顾楼吟也尝到了咸鲜之味。

顾楼吟进食时动作优雅，不紧不慢，甚是赏心悦目。萧玉案因对顾楼吟心中有愧，要把自己的鸡翅膀让给他。

顾楼吟推辞：“多谢，但……”

“你吃嘛。”萧玉案半真半假道，“你现在吃我一个鸡翅膀，作为回报，我以后就能理直气壮地要你一百只鸡了——记住，你欠我一百只鸡。”

顾楼吟颇为无奈：“好，欠你。”

①出自张衡《四愁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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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