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天色未亮,长乐殿花影纷繁的门后映着两道身影。

柳容真没穿着他滚金的外袍,也没抬起凌厉的下巴。整个人裹在他黑得纯粹的丧服里,手中拿着一只檀木雕花的锦盒,行止间有几分哀容地瞥了眼齐愈清:“今天也哭?”

花枝摇动,齐愈清拱手礼了礼,声音清淡如泉:“众臣在听政殿连着哭了三天,声音微弱疲乏也是人之常情。”

他认出柳容真手上的木盒,封纸上盖着太医院的印章。

封印刻意朝着齐愈清,柳容真将盒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太医院说齐大人也取了不少药方,怪不得哭了这么些天齐大人依旧容光照人。”

齐愈清面容淡淡,似目中空空无人:“晚生年轻,用不上这些。听说陛下将要醒转,心中喜悦自然面上有光。”

沈扶砚突然晕倒后,林珠岚又惊又气。给沈皎准备的东西毁了大半,又眼睁睁看着太医涌到长乐殿里。

直到昨夜,太医院倾巢而出的圣手们才从灼芳宫离开。齐愈清想来想去觉得不妥,追到太医院再要一盒救命的药来,正好碰到柳容真顺路也在。

此时两人僵持着站在长乐殿门口,谁也不撤一步留出推门的余地。

“这么欢喜,你怎么不进去?”柳容真对齐愈清年纪没有兴趣,门阀新贵还不是动动手指就能打下狱去。

齐愈清从袖子里掏出一串玉珠,握在手上转了两圈:“柳大人身处流言之中,的确是不方便进去。”

伴着珠玉清脆的碰撞声 ,柳容真不动分毫:“不沾亲带故我也算半个皇叔,自然挂心。”

“微臣伴学陛下已久,更是放心不下。”齐愈清故意躬身行了寻常礼,好像平时就有这样的习惯一般:“不过是微臣探望,更加名正言顺些。”

“你的放心不下就是自己容光焕发?”

“那日若非我及时接住圣上,要是如柳大人这样姗姗来迟,岂不是万金贵体若是磕碰在那些碎片里,毁了容貌恐怕是后患无穷。”

柳容真沉吟半晌,垂眼望着齐愈清手上的玉珠。浑圆澄澈却不油润,是尚未盘过的新玉。他轻巧道:“听说你的马车破门而入,他在哪里拦下你的马车?”

“西市正中。”齐愈清不慌不忙,又转了两圈手里的珠子,莹润的珠光晃眼。他视作如常,丝毫不留缝隙:“西市那日正当玉石集会,人多眼杂,当时买玉的人只当我当街施舍,不知实情。”

莫名焦灼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升起,风拂花落,一道翩跹飘然的身影插进两人之间。

“哎呀,两位真是倒贴的门神。”方听晚顺手接过柳容真手上的药盒,银链闪了闪,推门而入:“嗯,这药正是时候,你们不进我可进去了。”

沈扶砚在极度柔软的床榻上醒来,朦胧间似乎有什么半透不透的东西在眼前闪了闪。圆滚得像只包子似的,转瞬消失不见。

耳边嘈杂,沈扶砚揉了揉发痛的眉心,听见了柳容真的声音。他和齐愈清在门口不知在唱什么戏,只是现在沈扶砚身下的被子太过柔软,融融的像要将人化在里面。暖意催得沈扶砚思绪柔缓,没有心思吊着那两人周旋。

推门声颇大,闻声床上的沈扶砚重新合上双眼,朝着背光的方向偏了偏头:“嗯?这是在哪里?”

“陛下血止住了,果然更加聪明。”一股淡淡荷香缓缓靠近床榻,轻柔的声音只有两人才能听见:“是我,别装了。”

沈扶砚陷在枕头里,朦胧的双眼眨了眨:“我似乎听见了落花的声音。” 他转向方听晚的方向,蓦地掌心发痛。沈扶砚将手晃出被子,掌中竟然握着一颗珍珠:“雪庭宫春景未至,怎么有落花。”

珍珠顺着指尖滚落下去,沈扶砚失去意识也没有松手,手心留着一道深红的印记。

方听晚捡起滚落的珍珠在床沿坐下,将珍珠投入床头案上的金盏,看着珍珠缓缓陷入花瓣里:“听说你盯着那斛珍珠,病成这样也不松手?”

沈扶砚默默等着珍珠沉入碗底,那斛珍珠是河蚌珠,椭圆莹润也是上好的东西。手里攥在手里这颗,是这斛里头最好看的。直到那天看到,他才知道往日自己宫里那些珠子,在他们眼里只配给沈皎磨了粉外敷内服。

不过在长乐殿躺着这几日似乎有些作用,沈扶砚总觉得那自称统统的妖物要现身一般在自己耳边嚎着珠光宝器。

沈扶砚瞥见门纸上看见两人窸窸窣窣,故作无辜惊慌道:“我捏着母妃的东西了?我,我回宫定然加倍奉还。”

说着,他缓缓悠悠从碗里将这颗珠子挑出来,又颇为不舍地在指尖转了半圈才重新放回碗里。言语里却是惊恐万分:“可是这珠子似乎被我的血弄脏了,母妃不会怪罪我吧。”

方听晚靠着床头,把沈扶砚往里挤了挤,两手拢进袖中,小声看戏:“我替陛下要殿新珠子了,别这么依依不舍的,要不就把这颗给我吧。”

话音未落,齐愈清和柳容真一同撞了进来。

沈扶砚往床里靠了靠,不搭理方听晚,继续道:“不在宫中的那些天,朕虽然记忆有失,却又常常梦见小时候在九湖山庄玩耍的日子。那日在殿内病中恍惚,命不久矣之际看见这颗珠子,便想到小时候皇叔送我如意上的珍珠。”

柳容真抬起的脚没法收回,几步走到榻前,见到沈扶砚眼中渺茫的光点。他眼眸微沉半信半疑,良久,将腰间绶带上的珍珠取下来一颗:“这是南海的珍珠,比起齐府送去沈皎那里的好上百倍,你喜欢珍珠,这个便送你了。”

圆润的透白珍珠放在沈扶砚掌心,沈扶砚却盯着方听晚手里的药匣:“这是柳卿的药?”

药匣子已经打开,里面的瓷瓶他无比熟悉。

【圣上,里面是糖水,无毒,可以喝。】

“柳卿?!”方听晚和齐愈清异口同声。

沈扶砚将方听晚退到一边,伸手从药匣里取出瓶子。仰头毫不犹豫一饮而尽:“听说皇弟也病了,还好吗?”他眼神一转,已是唯唯诺诺十分可怜:“父亲……还怪我吗?”

“你不必担心,空殿的东西本来就是献给陛下的,即便看了也无妨。”齐愈清哑了哑,抬眼看见沈扶砚也望着他:“只是不要再说是我抱你进去就好。”

沈扶砚病得单薄,披着那身洗净的殷红寿衣格外赏心悦目。他倚着软枕,透出不同往日的散漫与自如,一时让人挪不开目光。

沈扶砚垂下眼帘,仔仔细细端详着柳容真解下的珍珠:“既然我已经受命坐上皇位,有意让皇弟常常回到宫中与母妃团聚。两位大人常在东风院议事,请替朕提起。”

“你怎么……”齐愈清神色一顿,难得地表露出几分意外。

柳容真看向沈扶砚,好像在看什么手眼遮天的把戏。沈扶砚说的不无道理,只是这不太像曾经沈扶砚做得出来的事情。柳容真几番挣扎,终于短暂地认为沈扶砚确实记忆受损。

“沈皎不会去听政殿,请陛下放心。”柳容真忽然脱口而出。

沈扶砚将那颗珍珠收进腰间,撑起身子做得直些,肩头松散的领口搅着发丝,惹得两人都短暂地别开视线。他眉心藏着一点愁色,做足为兄弟考虑的样子微微摇头道:“父亲福寿绵长,宣政殿永远是父亲的宣政殿,沈皎……终究是要有机会上朝。”

屋内寂寂无声,说不出的别扭气息在三人之间蔓延。唯有方听晚的银链子声细碎响动,将床头金碗翻过来覆过去,花瓣簌簌落下:“上清台祝祷,还需清净,两位大人是否要跪听?”

方听晚垂眸坐在床边,缓缓将两环法器套进手腕。齐愈清和柳容真偏头看了半天,后退一步,掩门而出。

沈扶砚推了推方听晚,支着脑袋:“祝祷,祝呀。”

“陛下。”方听晚眼中哀怨,靠着床柱阖目:“是谁在听政殿前跪了三天接连颂唱,是微臣啊。昼夜哭临,祝祷都够陛下再来三辈子了。不过,微臣倒是情愿,就是听政殿快要遭人掀房顶了。”

“三天便哭够了?”

“哭是哭够了,就是骂恐怕还差点意思。听说御史大人从街头骂道巷尾,我倒是有心想劝一劝,就怕没做成陛下的男宠,反倒是被史书写成了陛下的外援。”

室内暖融,方听晚倒出来的花瓣催得人安神倦怠,沈扶砚懒得理他胡言乱语,拥着被子正要重新躺下去。方听晚却又伸手一挡:“别呀,我怕陛下一会还要再起来。”

沈扶砚被他一拦,方听晚即刻收回手去,袖摆下抽出一只格外鼓囊的锦囊交到沈扶砚手上:“我去得晚,不能为陛下分忧了。”

他神色有几分浮于表面的哀凄,斜着眼睛偷看似的盯着沈扶砚。

沈扶砚抽开细绳,迅速朝口袋里看了眼。符篆的味道压住血腥气,是一只鲜血染透的布靴。血迹染上有些时间,鞋尖上的血垢发黑发硬:“你收的尸?”

“我哪能出宫去,只是看见草席裹着,鞋子掉下来一只。这鞋子是陛下宫里的样式,留心打点让人帮忙烧了纸。”方听晚指尖再被面上缓缓游走,留下常生的名字:“命数,生机,弹指一挥间。这个名字太重,我替陛下送了送他。”

想在坊间,莫说送葬,即便是远看上清台国师一眼也是累世福缘。方听晚就是想去,恐怕乱葬岗也担不起这架势。

沈扶砚拿着轻飘飘的鞋子,心仿佛沉进胃里。常生没能逃掉吗,方听晚写字的看起来轻,隔着被面力透到腿上。他揪着方才写过字的地方,揪得自己大腿生疼。

他将布靴往方听晚身上一抛:“烧了……嗯?”

扁塌的靴子里,落下一枚金片。沈扶砚沉下的心,又稍稍浮起。

金片冷不丁被方听晚先行拿去,被面上飘飘悠悠落下浮毛一簇。

方听晚含笑看着他:“眼见也未必为实,圣上伤心够了?”

“圣上?”他缓缓收起那只口袋,就像从来没有拿出来过一样。

“嗯,哭临朕还没见过。”沈扶砚重新穿上寿衣,将方听晚手里的金片抢了过来:“上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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