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谢府正门徐缓推开,内里扫径洒水,上下恭迎。

“陛下请。”谢霁躬身相侯,给沈扶砚让出一条路来。

沈扶砚整个人被帷帽拢着,红衣从白纱中隐隐透出,雪中红梅似的。雪纱微动,他伸手在谢霁袖子上搭了一下:“私下出宫,不必声张。”

看到那只手伸过来,谢霁心中一惊。数日不见,如何变得这副腕可见骨消瘦支离的模样。他想要再扶上去,可沈扶砚已经和他错身而过。

“见孤月当空不生怜惜,月色沉入泥潭时更是不会追悔莫及。”沈扶砚缓步走上楼梯:“谢大人,何必生出无端之心。”

沈扶砚说出这话,自己也觉得惊讶。他没托生之时心中巴不得人人为他惋惜,看着他的坟头哭,看着空无一人的宫苑呆坐。

可如今,他恍然不需生于他人惋惜之中,即便在面前追悔莫及好像也难得再让他一顾了。

谢霁听得怔愣,这话像在点他,可思来想去自己又无任何过错,也不曾有幸和沈扶砚有任何过多交集。

“谢大人?”

“我在反思。”

沈扶砚忍住没笑,觉得自己突然有感而发似乎有些不厚道。谢霁竟然也将这话放在心上,难得归难得,只是眼下看来他放得太重,像是想朝那柱子直接撞过去。

“谢长史!”沈扶砚喝道。

“臣在。”

“让他进来。”沈扶砚指了指被拦在外面的贺朝澜。

“陛下?”谢霁如梦初醒,看了眼一身江湖打扮的贺朝澜,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他不一样。”碍于外人在此,沈扶砚不好多说欠钱的事。但谢霁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像是误会了什么,但强忍着没有说话。反思和不解搅在一起,那哭红的眼眶更加红了。

看见沈扶砚转头,贺朝澜即刻如若无人之境,踏入谢府门中。他跟在沈扶砚身后,既不行礼,也不和谢霁照面。

谢霁表情凝滞一瞬,跟着步上阶梯。他从沈皎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只当没有见过这个人,也没有这个人站在门前。

铜环一颤,大门重新合上。

不过两息,从偏门小道理走出来个小斯,不卑不亢地来到沈皎面前。

小斯拱手深拜,礼数周全:“大人敬受殿下好意,只是私会殿下于礼不合,还请殿下回去吧。”

言罢,他推回侍从递上来的锦盒:“药材贵重,大人说他不敢浪费,也请殿下一并带回。”

不等沈皎说话,便躬身退回门下,将侧门也轻轻掩上。

“殿下……要不还是走吧,就算进去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呀。”

“他要什么,我便要什么。”沈皎眼底升起一丝不善:“等。”

谢府正厅。

两碟再寻常不过的豆粉糕放在桌上,沈扶砚盯着那杯浓茶,只看一眼就能品出苦涩。

谢霁正襟危坐,在他右侧下手。见贺朝澜坐在沈扶砚身边,疑惑更深:“这位是……”

“他欠我两千金。”贺朝澜替沈扶砚开口道,他刮了刮茶碗,吹开热气。慢悠悠道:“逾期未还。”

闻言谢霁怔怔:“两千金?”

谢家五代为官比齐家还要长远,书香门第学阀世家,谢霁旁支而出并不算是出挑。因他刻板与家族不合,早早便自立门户。沈扶砚本不想和他说这件事,谁知道贺朝澜直接一棍子戳谢霁痛点上。

既然沈扶砚已经到了府上,谢霁心中焦急,找到这里可见沈扶砚处境之困苦之如坐针毡。君臣之间,他本该出一臂之力。

谢霁踟躇片刻,黯然开口:“百十朝臣中陛下愿意朝微臣开口,是微臣之幸。可……微臣府上眼下也没有两千金。倒是上月俸禄还未用完,虽是杯水车薪也好过……”

算起剩下的俸禄,谢霁的话说不下去。他痛心疾首地望着沈扶砚身后的梁柱,好像因为拿不出钱财就要往柱子上撞。

沈扶砚忙道:“不要紧,朕不为这事而来。也不过是晚几天的事情,谢大人不要太放在心上。这次——”

谢霁已然又拜了下去:“微臣无能,害陛下失言于人。”

沈扶砚抿了抿嘴,从前怎么不知道谢霁是这样的人。再一看身边的贺朝澜,始作俑者竟然是优哉游哉再看桌上瓷瓶墙上挂画,一副估价要卖的样子。

半晌,谢霁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微臣的宅子可以抵,请等候微臣两个时辰。”

说罢,谢霁不由分说地的侧身踩上椅子,从正厅中央的慎独牌匾后取下一只木盒,小心翼翼拿出单薄房契一张。

有条不紊再拜道:“恕微臣无礼,这就去为陛下筹齐钱财。”

见谢霁转身欲走,沈扶砚陡然叫住:“朕叫你去了吗?”

板正的背影僵在屋中,迟迟转过身来:“陛下,请让微臣分忧。”

沈扶砚不答允,指尖被杯盏烫了下,他垂眸看着发红发烫的地方,轻声问:“君有令,臣当如何?”

衣摆的碰撞声从谢霁的方向传来,迟疑而犹豫。谢霁站在正厅中央,影子在他脚下都显得孤寂。

半晌,谢霁低头:“朝奉君令,夕可死君。”他尤觉不安,开口辩驳:“可是……”

“就这么定了,谢长史不必上心。”沈扶砚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谢长史坐。”

谢霁眉头紧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扶砚倏尔望向他,逐字重音:“朕的意思,你想也不许想。”

谢霁:“是。”

谢霁坐回原位,似心火未消。正值此时,他家的门童急匆匆跑进来。满头大汗到了门口,遥遥看见沈扶砚的红衣,门童收住脚步对着沈扶砚的方向跪过一遭,才溜着边沿来到谢霁身侧。

小声道:“大人,齐大人经过府前,说是为前几日的事情想要探望。”

“谢他好意,请他回去。”谢霁端坐,强自稳住声线听不出急切。

门童又道:“那沈皎殿下……?”

“他还在?”谢霁嘴角垂了垂,流露出不是怜惜而是怪异的神色。这次他语气重了些:“私结皇室于道有失,请他离开。”

“是。”

谢家上下周全礼法,看不出作戏的样子。沈扶砚歇息够了,刚要说起正事,谢霁似乎完全从欠钱的事情上平静下来。先一步开口道:“齐大人与我……是私事。”

私事二字成功让贺朝澜挪回目光,沈扶砚眼疾手快按住他的手腕,没让他问出难道谢大人也是齐愈清男宠这样的问题。

两人手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谢霁没听见似的继续道:“前些日子,微臣接济过一位故交,暂缺银两。恰逢族中命令难抗便典卖了件东西,借的是齐家的五华楼,私下有些交往。”

沈扶砚和贺朝澜对视一眼,直觉似要大事不妙。果然谢霁继续道:“五华楼拍卖规矩森严,断然不会让平民百信入内。如此我也可以放心,不会让百姓为了什么域外王庭的稀罕物件噱头,白花银两。”

谢霁对答如流,将整件事全盘托出。沈扶砚一脸茫然,问道:“异域王庭?”

“从前河漠还是大祈王土时,族中曾得到过一卷桑皮纸。用的是那边最精细的制法,如今也算是……绝无仅有了。”谢霁微微颔首,脸上浮现出些许遗憾。他眼眶仍然是红的,眸中却是肃然。

说完,谢霁回神:“陛下特意前来,所为何事?”

“朕来探望。”沈扶砚见画纸已经不在谢府,压下话头:“谢大人哭得好看,只是日哭夜哭要伤眼睛,朕心中……”他斟酌着哪个字不会让谢霁想要撞墙:“体恤。”

谢霁果然动容:“陛下言重,微臣为官数载,能得一次面见已经是圆满,还请陛下不要为我费心。”

沈扶砚看着浑身上下散发着请为我费心气氛的谢霁,淡淡道:“面见,还有机会的。”

“不。”谢霁断然拒绝:“微臣不善为官,朝会长史已是物尽其用,还请陛下不要再以其他重任。”

沈扶砚愕然。

谢霁已经开始反省:“实不相瞒,谢霁已与谢氏无关。微臣不懂官道往来,曾管过一次赈灾却不能解百姓困苦,不堪重任……所以,微臣如果不能再面见陛下,便,便不能吧。”

沈扶砚没工夫看谢霁平静地要死要活,难得出宫,还需要到五华楼去。他起身重新戴上帷帽,走到谢霁面前:“不可再为朕哭临。”

“这……”

“也是君令。”

谢霁哑然,抬头愣愣看着沈扶砚离去的方向,人影远去也不曾挪开。

沈扶砚被送出门外,摆摆手身后整齐躬身的人赶紧起来。步下阶梯,便见谢霁的家仆还在劝沈皎离开,言辞板正高亢惹得街上行人纷纷侧目。

“五华楼说远不远,走吧。”贺朝澜有些心不在焉,也没收着声音。

沈扶砚帷帽拢着,只当自己没来过。略过沈皎,朝来时的路上拐去。他长舒一口气:“和谢霁说话真是累人。”

“嗯。”贺朝澜简短地应了一声,神色不似来时。

沈扶砚心里盘算:“这钱还是得从齐愈清那里挖出来。”

“反正你不还钱,我也不会去柱子上碰死。”贺朝澜突然开口,他移开目光边走边看谢家有些剥落的外墙皮:“没什么。”

“去了五华楼,或许可以先卖掉珍珠,珍珠在这些人之间还是吃得开的。”沈扶砚并非不能还钱,只是现下没空去库中调来。好在贺朝澜不知道这些,能拖些时候先把画纸弄回来。

“你还是记着我那事的。”贺朝澜死灰复燃般重拾干劲,在分叉路口指了个方向:“从这边走,去五华楼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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