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愈清听见独善其身几个字,心头一跳。再看向兴致缺缺的沈扶砚,不觉有些陌生。
领口被沈扶砚揪在手上,他脚下绊住两步。规劝道:“此事若是因柳大人委屈,陛下大可不必以命相逼。人情需两悦才是君子之道……”
沈扶砚故作迷惘,奇道:“两悦?是谁要和朕两悦,大胆窥视?”
闻言,齐愈清微微垂眸和沈扶砚错开视线,面上平静,心中已然斟酌数番。他按下心中的好奇,忍住失礼的几次三番窥探:“闲言碎语,是微臣有错不该随便相信。”
院子里僵持仍在继续,几步之外严阵以待的护卫丝毫没有松懈,时不时传来剑鸣。
“他好介意。”
声音轻而笃定,沈扶砚看到贺朝澜那更为了然的神情,胸有成竹地认定齐愈清也是强求。齐愈清面无波澜,不知听见没有。
贺朝澜抱着沈扶砚错身而立,力道之果决,带得齐愈清又踉跄两步。
拔剑声再起。
“做什么?!大胆贼人对齐大人做什么?!”丁卯有意惊呼,他看不习惯沈扶砚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却也只能惊呼,没有齐愈清的指令,谁也不敢妄动。
齐愈清整理好领口,理清袖摆,似无事发生再拜道:“我同陛下一起回宫。”
沈扶砚眼前骤然开阔,将躬身拱手的齐愈清晾在一边。无论什么缘由,这群人现在很想找到他,甚至连夺位也可以暂缓。
他不开口,贺朝澜便无动于衷地抱着他待在原地。
突然成立贵重无方之人,沈扶砚很快便适应了转变。他扫视一眼齐愈清带来的人:“你刚才说他杀了谁?”
沈扶砚问贺朝澜时,他不由低头确认。沉沉的眸中闪烁出一道杀意,贺朝澜收了收下巴:“给你送饭的侍女。”
侍女是偷偷进来的,困在院里已有两三天。沈扶砚隐约记得有人想过给他吃食,但是柴房紧锁无法传递,遂折了新叶从门缝里顺了酒水下来。
这么说,九湖山庄太大她没走出去。
“谁动的手?”沈扶砚问。
贺朝澜看向丁卯。
沈扶砚不认识他,但凭借衣裳,也能辨认出是齐愈清的贴身仆从。方才叫喊时,便梗着脖子目中不屑。沈扶砚蹙起眉,似笑非笑道:“杀。”
语罢,贺朝澜抱着沈扶砚和齐愈清擦肩而过,径直朝着丁卯走去:“攀紧了,要动手。”
沈扶砚闻言双手环住贺朝澜的肩头,眼见丁卯哆哆嗦嗦地抽出佩剑,看向沈扶砚的眼神也从不近友善变得惊恐。
“大胆强盗,我是齐大人的仆从,你岂敢 ——”
唰,贺朝澜一手抽出腰后长刀。寒光一闪,晃在丁卯眼前。噗嗤一声,刀口自胸前斜穿而过。丁卯惊恐的神色还定在脸上,人已倒地。
紧接着,血迹淋漓的刀锋递到齐愈清面前。
“他不和你回宫。”贺朝澜道。
齐愈清双手拢入袖中,摆摆手让拔剑的喧嚣尘埃落定,开口便带了些缓和之意:“少侠做得对,是家仆失礼。只是殿下身份贵重,假以他人之手怕有闪失。”
半晌,他再度开口,声音清冷缓慢,如寒泉流水般沁人心脾:“这位少侠找到殿下,还请受百金重赏。敢问少侠出处何地,是哪位王臣的家仆,还是上清台的仙长?”
“百金?”贺朝澜的刀口逼近一分,血溅在齐愈清的白衣上:“无需,他坐你的马车回去。”
齐愈清怔愣,人也杀了歉也道了怎么还不算完,这人为何不讲道理:“你还要抢我马车?”
贺朝澜睨着齐愈清,轻笑一声不再搭话。
跳动的暮光落在两人之间,紧绷的气氛落针可闻。
“齐大人治下无方。”久不言语的沈扶砚抬手,止住齐愈清话头:“抢?朕这是罚。”
见沈扶砚态度已定,贺朝澜跨过地上的丁卯,轻快地将沈扶砚放在那辆雪白的马车上。车辐摇晃,指尖自沈扶砚耳垂上划过:“陛下,千金之诺,今夜来取。”
沈扶砚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塞进手中的缰绳,很快,缩在车尾的车夫也被扔了上来。
贺朝澜一声呼哨抢过车夫手里的马鞭高高扬起。
沈扶砚耳边劲风骤起,车前的护卫随着寒光扫过惊慌退让。刀光之快,沈扶砚难以分辨,只觉得顷刻间视线穿过芳丛院路,自朱红门中疾驰而去踏上皇都的阔道。
雪白的车驾冲开层层护卫,凌乱的风中,只剩下扬起的花尘在空中弥漫。
怔愣的齐愈清衣袍飞起,呆立风中望着沈扶砚离去的方向。
花瓣落在鲜血浸染地上,那强盗了无踪影。
半晌,搜院的侍卫回到齐愈清面前,马车上横陈着几具交叠的尸体。苍蝇围绕飞舞,恶臭扑来。
“大人,其他院里都是这样的场景。”
齐愈清低头检视着板车上死了许久的人,脖子上一道血线大多一刀毙命。他点了点地上的丁卯:“把他带走,一并埋了。”
转而,又叫住侍卫:“刚才沈扶砚身边那人,你从前在宫里见过吗?”
遭齐愈清一点,侍卫觑着他脸色:“看他穿着打扮像是院中侍卫,难道……他们反水了?”
齐愈清兀自呢喃:“就算柳容真自导自演……罢了。”
柳容真,河漠,沈皎……混在暗涌之中唯有重新出现的沈扶砚格外夺目。
他遥遥望向沈扶砚刚刚离去的方向,地上还留着清晰的车辙印记。衣襟被沈扶砚扯皱的地方是他还在紧紧勒住他的脖颈,方才所见,沈扶砚与从前在殿上多有不同。
齐愈清越思越深,全然没发现自己正幽幽地反复叹着他的名字:“沈扶砚,沈……扶……砚……”
“回来。”齐愈清又顿了顿,突兀地吩咐:“你……你去叫辆新马车到西市门口吧。”
“西市?”侍卫摸不着头脑地接下指令:“是。”
齐愈清盯着沈扶砚离开的方向又站了片刻,才将带来的人在山庄门口解散。
冷清中,他沿着墙根徐徐缓缓朝着府邸走去。
夕阳洒在通往皇宫的天街上,急促的马蹄声冲向宫门。
“让开!都让开!”
通体雪白的马车失控般将速度跑到极致,车夫缰绳勒得再紧,吁声不断,快马却像换了主人似的再不听使唤。
趁其不备,马鞭被沈扶砚抢去,车夫大惊:“陛下,陛下,不能硬冲啊!柳大人下令严锁宫门,这马要是一头碰死,会损伤陛下玉体的啊!”
沈扶砚紧紧抓着缰绳不放,逼问道:“哪个门的看守是你们齐大人的门生?”
缰绳一掸,马蹄更快。
“陛下,陛下您这……”车夫力度想要抬手去抢,又怕沈扶砚真的跌下去。他脸皱成一团,死死抓住沈扶砚袖摆,急道:“这都是宫里的侍卫,哪有齐大人干涉的道理?”
“说,不然今日碰死在宫门,天子死在你们齐大人的车驾里,难道你们能够脱得了关系?”沈扶砚神情镇定的目视前方。
“这……这……”
“说!”沈扶砚喝道。
“西角门,是西角门!”
鞭子重新交回车夫手上,沈扶着拍了拍他肩膀:“这就对了,往西角门去。”
马车急转,不减分毫速度地朝着西角门冲去。车夫满头大汗,犹豫之间巨大的鎏金红门已经离得越来越近。
沈扶砚神色定定,再往前,即便悬崖勒马,也没有转圜余地。
车夫两眼一闭,振臂高呼:“太元宫使车驾!速开宫门!太元宫使车驾!速开宫门!!”
红门下,两行守卫闻声退让,顷刻间枢轴转动,严防死守的大门缓缓洞开。
雪色的闪电携裹着隆隆的车辙声,顺着笔直的宫道长驱直入。城门楼下,守门宫卫朝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拱手一礼,即便不能传达也恭敬道:“齐大人。”
“我看……那怎么像是陛下……”
“齐大人将陛下找回来了!”
“这怎么了得,又要变天了?!”
流言惊起,守卫们面面相觑中将厚重的宫门重新合上。
吁——掣电般的马车停在雪庭宫前。
骤停的余韵差点将沈扶砚从车驾上掀下去,他晃得七荤八素地跳下马车。踉跄两步,攀住宫门前飘摇的长带。
乍一用力,长带便落了下来。轻纱似的魂幡落在手上,沈扶着朝目瞪口呆的车夫摆手:“回去吧。”
“啊!是是是是是是……”惊魂未定的车夫将跪谢抛在脑后,手脚手脚发软地爬上车驾。
他只想尽快逃离是非,扬鞭催马而马车却闲庭信步。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贺朝澜驱使后的样子,再想如来时那样跑到极致已不可能。
齐愈清的马车缓缓消失在宫道尽头,辉煌的暮色之中,沈扶着拖着半绺长带歪歪斜斜推开半掩的宫门,掉漆的影壁墙上白幡摇动。
人影一动,鸟雀惊起。不消片刻,沈扶砚还魂的消息便会肆虐在重重闭锁的宫门之中。
倒欠两千金的沈扶砚,仰头望着为自己准备的巨大奠字,徒然觉得充满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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