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神女成婚后没有同夫君合宫而居,反倒在婚后的第二十日,于熹微宫内,为漆饮光专门辟出一间院子,堂而皇之地留人住在了宫中。
这件事被沈瑱压在昆仑宫内,没有传扬出去。但一些该知道的人,却还是通过各种途径获得了这个消息。
更何况,熹微宫里的动静实在有点大,从未避着人,甚至有点大张旗鼓,还震塌了一座大殿。
从熹微宫中拆出来的风铃,字画,水红色的帷幔,木刻的人偶,纸鸢,上至瓷器摆件,下至女儿家常用的绢帕,林林种种,堆砌在焚毁台上,被一把大火焚烧殆尽。
沈丹熹站在焚毁台前,冲天的大火将雪雾都逼退一丈之外,火舌狂舞,宛如一场无声的狂欢,火光照来面上,有一种令人熨帖的温暖。
“殿下用我的雀火真是用得越发顺手了。”漆饮光无奈道,侧眸看着沈丹熹眼中映照出的火光。这么看上去,就像这把火也烧在她心里,正焚烧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如果雀火真的能烧进她心里就好了。
漆饮光实在好奇,好奇她的怨恨来自何处,因何而起,何故已强大到能引动北地那么多的枉死之魂积聚在密阴山中的怨气,与之产生共鸣。
如果可以,他真想剖开她的灵魂看一看。他只要稍稍产生一点这样的冲动,骨头上便泛起绵密的刺痛,犹如万蚁噬骨。
漆饮光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出半步,不想被她发现自己的异状。
沈丹熹目不斜视,看着大火将穿越女留下的一切一点点舔舐殆尽,淡声道:“你的火很好用,能烧得更干净。”
“我的荣幸。”漆饮光笑意盈盈,因为她的一句随口夸奖而高兴不已,目光一直未从她身上移开,焚毁台上的火焰越发旺盛,烧得有些过于兴奋了。
卷动的火舌犹如张牙舞爪的触角,迫不及待地想从台上蔓延而下。
沈丹熹看着逼来面前的火光,不悦地皱眉,终于舍得朝身边人转来目光,警告地瞪他一眼。
与肆虐的火焰不同,漆饮光仍是一副温和顺从的模样,抬手将卷来的火舌推回去,压回焚毁台上,苦恼道:“可是,烧了这些,殿下看上去也没有很高兴。”
沈丹熹的确没有因此而开心,也并无报复的快感,“一些破烂而已,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那要如何才能令殿下高兴?”漆饮光诚挚地问道,眼中亦被火焰映得透亮,大有“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的那股狂热之劲,“我很愿意为殿下效劳。”
沈丹熹见了他眼中炙热,脸上又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看他的眼神同看焚毁台上的垃圾别无二致,嗤笑道:“你的火能烧毁时间么?”
烧掉过去的一百年,让一切从未发生过。
漆饮光愣了下,惭愧道:“殿下这个要求对我来说,有点太难了。”不止是对他,这种事恐怕连天帝都难以做到。
沈丹熹抛给他一个白眼,鄙夷道:“那就别在我面前夸口,以为说三两句好话,就能讨我欢心吗?”
雀火衍生自凤凰火,火焰灼烈,光芒耀眼,是世间所有灵火当中的佼佼者,就连大雪之后弥漫的云雾都遮挡不住。
昆仑山上一直未见晴日,可见昆仑君的心情不佳,阖宫内外所有人都谨言慎行。
沈瑱站在窗前,目光望向云雾背后摇曳的火光,壁上明珠光辉笼罩在他身上,将他面容照得一片莹白,眼角处添生了几丝难以抹平的细纹。
“她从昆仑离开后,去了何处?”
神女离开昆仑后的行踪,沈瑱委托的是他身边的侍卫长亲自去查,但饶是他也并未能完全追踪到神女的形迹。
宋献回道:“殿下乘羽山少主从昆仑离开后,日夜不歇,一直往东北而行,在中途时于一座人间城池停留半刻钟,购买了九盏琉璃灯,之后再次启程向北。殿下很擅长隐匿形迹,属下无能,尚未能查清殿下最终去了何处。”
沈瑱并未责怪他,“她本就是这世间山川之精所孕,能将自身气息完全散入山水之中,遮掩形迹,她若不想让你查到,你自然是查不到的。”
宋献说道:“殿下确实行事严密,我等连羽山少主的气息都难以追踪得到。”
沈瑱打开手中纸张,又看了一遍纸上字迹。
纸上所载,赫然都是这两日从熹微宫中清理出来,焚毁的物品,现下熹微宫外的火光都还没有灭。
他沉吟片刻,将纸张碾碎,吩咐道:“准备车辇,我要亲去探寻一番。”
阆风山南的火光烧了一天一夜,天明之后,云雾消散,天墉城也能看见一点残余火光。
一般人不知那火光是为何,但若是有心探听,却也能探听到一些内情。
再结合昆仑巅上那惊人的一幕,昆仑神女和阆风山主早已情变的消息,如冰面下的暗流,从昆仑宫流入天墉城内。
昆仑三山四水,山主和水君共七人,其下又有天墉城十二楼楼主,从上至下,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臣服在殷无觅这个出身低微,来路不明,不到百年就坐上阆风山主之位的人。
熹微宫里的动静,仿佛是某种信号,使得一部分人忧心如焚,亦使得一部分人欣喜若狂。
对于那些暗中的风波涌动,沈丹熹并不在意,毕竟她所做的都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能得一时爽快罢了,对她的处境亦无半分改善。
晨雾弥漫在昆仑山巅,与天上云絮相接,将昆仑大部分的景致都掩入一片朦脓之中。
织魂针引发丝为线,将魂魄和肉身织合在一起,即便那发丝是出于自身,但发本在身外,如今穿魂入骨,依然有异物入体的不适,沈丹熹一时还没能习惯。
她时常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被丝线拉扯着的捆束感,夜里也无法安睡,干脆便也昼夜不歇地打坐修炼。
昆仑是她诞生之地,灵气与她天然亲和,即便这具身躯久未修炼了,吐纳灵息时,也并未遭遇什么困阻,依然顺畅自如。
沈丹熹丹田的灵力逐渐充盈起来,只是仙元耗损,灵池萎缩泰半,哪怕体内灵力充盈,也比不上原先的三分之一。
如今这般处境,她没有时间去重走修行路,慢慢补回自己耗损的仙元,她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强行冲开灵池,尽可能提升自己的修为不可。
欲要重新冲开灵池,仅靠现在的她无法做到,她需要助力。
沈丹熹在晨曦中睁眼,看着天际现出的一线金光,朝阳穿透晨雾,一点点将昏暗夜色驱逐干净,她抬起手,虚虚地握了握穿透晨雾的朝光。
朝光因晨雾而漫射开,宛如一重织金轻纱照落在她身上。
“映千春,你在何处?”沈丹熹轻喃,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指尖的金光,复又收回手,闭目收敛心神,继续结印感应自己的法器所在。
从昨日夜里开始,她已数不清多少次地结出这一个召唤法器的手印,纤细的十指在身前翻飞,三万年不曾结印召唤法器,从最开始的生疏,到现在结印的手法已重回往日的熟稔和利落。
晨雾被她动作之间带起的微风搅动,漾起波澜,漫射在身周的朝阳金光也跟着拂动。
漆饮光站在主殿对面的假山石旁,微微仰头,隔着被清理一空的花园,遥望着那一方屋顶上金雾缥缈之中的身影,他认识她所结的手印,他曾经无数次近距离地看到过她快速地结印唤出法器。
他很喜欢她结印的手法,十指纤纤,举重若轻,捻动灵力的样子翩若惊鸿,却又充满力量。
那一把苍青色的玉骨扇在她掌心里翻转,曾与他的雀翎剑无数次碰撞交锋,组成扇面的每一枚玉简,都含有一座难缠的法阵。
那些法阵都是她亲手编织创建,神女殿下每炼成一枚玉简,每创建一座法阵,他都是第一个试验法阵威力的对象,偶尔他能撕开法阵,大多数时候他会被困入阵中。
以至于每当映千春现世,他的雀翎剑便会止不住地嗡嗡剑鸣。
但漆饮光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见过她结这个印了,也很久都没有见过“映千春”了,从她开始变得陌生时起,她的法器似乎也随着从前那个沈丹熹一起销声匿迹。
他曾经试图激她祭出法器,可不论他如何步步紧逼,她宁愿伤在他的剑下,也不愿唤出法器应战。
再之后……神女殿下剖出仙元,便再无能力掌控法器了,是以,昆仑神女的法器映千春已将近百年不曾现世过。
现在,沈丹熹在召唤她的法器。
漆饮光眉间的褶皱随着她一次次的失败而越蹙越深,神女殿下将仙元送于殷无觅,为他脱胎换骨,使得仙元之内修为大损,曾经令她得心应手、如臂指使的法器,现下竟连召唤出来都这样困难。
他感觉到落来身上的一道警觉而防备的视线,眼睫微垂,循着视线望过去,果然在主殿的廊庑尽头看到了那道紧绷的身影。
从他入住熹微宫后,漆饮光便无时无刻不在玉昭卫的监视之中,当他靠近神女身周时,落在他身上的防备视线强烈得几乎要将他钉出一个洞来,尤其是神女殿下的那位近卫长,曲雾。
漆饮光理解对方的敌意和防备是因为什么,他并不以为忤,反略微颔首,冲她露出一个绝对温和友善的微笑。
曲雾目光微沉,并未因此而放松半分,私心里,她其实并不赞同让羽山少主重入熹微宫,但神女殿下所做的决定,她身为下属不能忤逆,便只能尽己所能护得神女无虞。
曲雾是亲历过二十七年前那一件事的,她亲眼见识过羽山少主是如何上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刻便突然暴起发难,杀意汹涌,几乎没有丝毫保留。
无数光羽从他身上飞出,一瞬间就将昆仑神女整个包裹,那些羽毛看上去那样轻,却沾肤见血。
血点飞溅,染红了大片绒毯,曲雾才反应过来,急忙闪身冲入光羽当中,竖起剑盾护在神女身前。
就连神女,都是在看到自己身上迸裂的伤口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痛而惨叫出声。
羽山少主散碎成羽的剑光不断地击打着剑盾,带着一种令人惧怕的疯狂,片片鸿羽之外是他更加疯狂的眼神,呢喃道:“我真的想要剥开你的皮肉好好看看,我的殿下,熹姐姐,可是为什么我怎么都看不清你呢?”
他那样疯狂,完全丧失理智,曲雾至今不能忘,也不敢忘。
即便羽山少主因此而生受剔骨之刑,现在的他看上去已然翻然悔过,披着一派温和无害、风度翩翩的表象,可他的凶性刻入骨髓,又岂会轻易更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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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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