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江湖第三十一步

黑暗。

最先令人感知到的是黑暗,然后是来自水缸潮湿腐臭的水腥味。

粘稠的冰冷地爬上身体,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颤抖着,双手抱胸想将自己牢牢保护起来。

要听娘亲的话……

不能出去……

“查家所有人都搜到了没?”

“禀庄主,查家的人都在屋子里头了。”

两道声音在缸外响起,小男孩忍住害怕,身子微微前倾,透过木盖的一线光缝去看外头。

只可惜缝太小,他根本看不见。

缸壁长满青苔,将腐臭的湿气传入他的鼻腔,他将在眼眶里打转,想要掉下来的眼泪忍住,将它憋了回去。

娘亲为什么还不来接他?

“都是我做的,那些我都没有告诉他们,把他们放了吧庄主!求您了!”

小男孩耳朵一动。

爹的声音!

“背叛庄主,窃取《问蝉剑诀》,偷宝,哪一样都够你死一百回了!”

小男孩不明白之前喊庄主的那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生气。

爹是不是被那个人欺负了!

小男孩想要出去,但想到娘亲说的话,顿时歇了心思。

“乐儿乖,在里面藏着不被人发现,等娘亲过一会找到你就带你去买你之前一直想要的把柄剑……”

小男孩撇撇嘴。

他可是要做大剑客的人,他一定要把把柄剑拿到手!

“安静。”

那个被喊作庄主的人出声了。

是道温润和善的声音。

小男孩又想出去看看了。

“庄主!求您了庄主!放他们一马,把我千刀万剐吧!”

“庄主!不可心软!那些人也习了剑诀该如何?您此时正需要在山庄立威,如果把他们放了……”

“庄主您放过他们吧!”

“庄主!不可仁慈用事!”

放过他们?

他们是谁?

小男孩渐渐心中不安,一种未知的恐慌涌上来。

他在黑暗中抬头看向那线光。

娘亲怎么还不来?

他有些害怕。

鼻子一酸,他又想哭了。

“呃——”

他好像听见了爹的声音。

……

…………

不知过了多久,再也没有人出声了。

小男孩迷迷糊糊间靠在缸壁睡了过去。

梦中,他梦见娘亲一脸笑意把他从缸里面捉了出来。

在看见他的样子时又气冲冲道:“死孩子,你看你搞得一身,衣服你自己洗了。”

但娘亲骂完,还是带他去买了剑。

他捧着那把心仪已久的剑,很是开心。

“呱!”

“啊!”

小男孩惊醒过来,见四周一片黑暗才明白娘亲没有来找他。

他抬头去寻那一个缝隙。

已经看不见光,天好像黑了。

娘亲还不来找他。

他被忘了吗?

小男孩既委屈又害怕,眼泪不知不觉中落了下来,他不想再呆在这个破水缸里面了,他要回去。

“砰——”

木盖被推开,小男孩奋力从缸中爬了出来,一身干净的衣衫在一番动作下染上了污渍。

他见状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下意识抬头想喊仆从来,却呆呆地怔愣在原地。

青砖地上流着一条血痕,已经呈深红色,源头则是他和家人一起生活的屋子门口。

那里有一个男人,趴在地上,死死地睁着眼睛看着门外。

“爹!”

小男孩腿一软,惊恐地倒在地上。

“爹你怎么了?娘!”

他爬到门口,手上传来黏糊糊的感觉,他却浑然不觉。

“娘?娘你在哪?”

小男孩推了推自己爹一下,爹却没动一下,他只好努力站起来,扯着嗓子喊娘。

视线在屋内环视,他只看到一地的人。

面目狰狞的,面露恐惧的,唯独没有自己的娘。

小男孩一声声对着人喊他们,推搡着他们,他们没点动静。

血流了满屋,他看着自己一身的红欲哭无泪。

娘知道了会打死他的。

但他很快就明白娘永远打不死他了。

因为娘也毫无动静地躺在地上,一身漂亮的衣裙被染成红,她的手往外伸,似乎想爬去哪,又似乎想抓住什么。

“娘,你怎么了?”

小男孩趴在她手上,问她:“不是说好来找我吗?都天黑了诶!你就不怕我被人拐走吗?”

“好了,我现在出来了,一身都是脏的,娘你怎么还不骂我?”

“娘,你醒醒。”

他有些不开心,爬起来轻轻推了推她。

“娘,别睡了,我不要那把剑了。”

“……”

“娘……呜呜呜……”

小男孩抓着她的手,终于将一天留着的眼泪流尽。

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起初只是细密的银线,后来渐渐织成了一张灰蒙蒙的网,将屋子和他都笼了进去。

青石板路上积了水,倒映着零星的灯火,又被匆匆踏过的脚步踩碎。

“村长,就是这偏地儿了,那个孩子真的是骇人得很,一直抱着个尸体,问他也不说话……”

“嗯?人呢?”

“村长!那小孩不见了!尸体也不见了!”

……

问蝉山庄。

小男孩跪在山庄门口。

身上是脏兮兮满是污泥的衣衫,他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手。

小小的,却处处结血痂,有的翻出新鲜的嫩肉出来,沙子和泥巴将它埋住。

他跪了三天,那人还不出来吗?

“庄主……”

小男孩抬头看去。

那人终于来了。

……

“滴嗒。”

水声响起。

柴乐木然地睁着眼睛。

他又梦到从前了。

他早慧,自然明白了娘亲为何而死。

也明白谁是凶手。

爹罪有应得,而问蝉山庄的庄主成宛和那个人也该死。

好在前后二人都死了,中间那人他再也无法弄死了。

想到娘亲,他忍不住呼吸一滞。

他为了娘亲选择复仇,为了复仇而选择活着。

如今他复仇失败了,他要走向多年前他应该得到的结局了。

水牢里没有光,里面水是死的,却又像活的。它不会汹涌,只是沉默地涨,沉默地退,每日重复,让人分不清是折磨还是恩赐。

柴乐动了动手,手上的锁链随着作响。

他把那些宾客都得罪死了,却没有受到特别大的苦痛,只是这样吊着他在生死之间来回折磨。

现在的他,连自尽都做不到。

“柴乐。”

一道出乎意料的声音从外头响起。

他的仇人来了。

柴乐想嘲讽成宛几声,却都没了力气,只能默默听着他的话。

“查乐,你知我为何收你入门吗?”

成宛明显苍老几分的声音响起,柴乐莫名恍惚。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

“你应该知道,我知道你是谁。”成宛顿了顿,又道:“我心中有愧,在那时我便发现了你,可我选择放你一命,只因我心中有愧。”

心中有愧?

柴乐只想冷笑。

“看到你在问蝉山庄出现的时候,我明白你为何要拜我为师,我本不想收你,但我心中有愧。”

“于是我收了你为徒。”

柴乐心头一颤。

他不明白,他实在不明白。

他至今看不懂成宛。

“快二十年了啊柴乐,我以为这二十年能化解你心中的仇恨,但你却从未忘却。”

“你落得如此下次,是为师的错啊。”

“我没有教好你啊!”

成宛饱含悔意的声音响起。

柴乐只觉得自己又像是变成了当初那个孩子。

二十年了,喊了二十年的师尊,靠复仇而活二十年的自己。

眼前的一切似乎开始扭曲变形。

柴乐只觉得自己无比清醒。

他想要为娘亲报仇,想要成为大剑客,想要何纵爱自己,想要成宛不是他的仇人而是师尊。

想要温暖想要幸福。

想要的东西太多,反成贪,将他的人生一圈圈缠住。

他又看见了那个梦,那个早已无法实现的梦。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那个水缸里。

小男孩终于被母亲从里面捉了出来。

“扑通——”

成宛一僵,本想再次开口,想说的话却奇怪地全部忘却。

一直挺直的背忽然驼了些。

他迈开腿,一步步走开。

柴乐死了吗?

他为什么死了?

眼前天光大亮,明明已经是日落时分。

看着等着自己的山盼,成宛挂上一抹笑,点了点头示意她离开。

山盼有些不解。

不是说带她去找柴乐吗?

在成宛简单讲完关于柴乐的事后,她便请求他带自己去见柴乐一面问问关于毒的事。

她信楚洛川,但只有靠自己得到才能让她心安。

只是成宛进去见了柴乐一面后居然反悔不让她见了。

这样想着,她也开口问了。

“伯父,是有什么事吗?”

成宛似乎有些失神,山盼问后他才回过神来回她。

“抱歉小善,柴乐死了。”

“死了?”

“死了。”

山盼惊疑看着成宛。

好歹二十年的师徒,徒儿死了成宛竟然是笑着出来的。

成宛也说他看柴乐跟看亲生孩子一样。

亲生孩子死了都能笑出来?

难不成成宛中什么毒了?

但也不像啊。

“小善啊,伯父有事先走了。”

成宛含着歉意说了一声,不等山盼回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山盼则呆呆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难不成柴乐的死对成宛打击太大了?

那她要问的事怎么办?

死人总不能再活吧。

山盼面露凝重。

但没想多久,她就看到一小片有点熟悉的衣角在不远的假山旁掠过。

宿容?

……

成宛回到他的练功房,盘膝而坐,目光投向墙上挂着的字画。

“仁”字赫然在目。

是当初他收下柴乐那日写的。

在水牢,他多次向柴乐说他心中有愧。

他心中有愧,不为滥杀无辜,只为他为了稳固自己的庄主之位,派人做局也默许了那人的做局,将查家作为垫脚石。

他心中有愧,在答应放查家其他人一马时反悔将他们杀尽。

他心中有愧,见每日想杀他报仇的柴乐落得如此下场心中只是松了口气。

他心中有愧。

人心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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