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最先令人感知到的是黑暗,然后是来自水缸潮湿腐臭的水腥味。
粘稠的冰冷地爬上身体,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颤抖着,双手抱胸想将自己牢牢保护起来。
要听娘亲的话……
不能出去……
“查家所有人都搜到了没?”
“禀庄主,查家的人都在屋子里头了。”
两道声音在缸外响起,小男孩忍住害怕,身子微微前倾,透过木盖的一线光缝去看外头。
只可惜缝太小,他根本看不见。
缸壁长满青苔,将腐臭的湿气传入他的鼻腔,他将在眼眶里打转,想要掉下来的眼泪忍住,将它憋了回去。
娘亲为什么还不来接他?
“都是我做的,那些我都没有告诉他们,把他们放了吧庄主!求您了!”
小男孩耳朵一动。
爹的声音!
“背叛庄主,窃取《问蝉剑诀》,偷宝,哪一样都够你死一百回了!”
小男孩不明白之前喊庄主的那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生气。
爹是不是被那个人欺负了!
小男孩想要出去,但想到娘亲说的话,顿时歇了心思。
“乐儿乖,在里面藏着不被人发现,等娘亲过一会找到你就带你去买你之前一直想要的把柄剑……”
小男孩撇撇嘴。
他可是要做大剑客的人,他一定要把把柄剑拿到手!
“安静。”
那个被喊作庄主的人出声了。
是道温润和善的声音。
小男孩又想出去看看了。
“庄主!求您了庄主!放他们一马,把我千刀万剐吧!”
“庄主!不可心软!那些人也习了剑诀该如何?您此时正需要在山庄立威,如果把他们放了……”
“庄主您放过他们吧!”
“庄主!不可仁慈用事!”
放过他们?
他们是谁?
小男孩渐渐心中不安,一种未知的恐慌涌上来。
他在黑暗中抬头看向那线光。
娘亲怎么还不来?
他有些害怕。
鼻子一酸,他又想哭了。
“呃——”
他好像听见了爹的声音。
……
…………
不知过了多久,再也没有人出声了。
小男孩迷迷糊糊间靠在缸壁睡了过去。
梦中,他梦见娘亲一脸笑意把他从缸里面捉了出来。
在看见他的样子时又气冲冲道:“死孩子,你看你搞得一身,衣服你自己洗了。”
但娘亲骂完,还是带他去买了剑。
他捧着那把心仪已久的剑,很是开心。
“呱!”
“啊!”
小男孩惊醒过来,见四周一片黑暗才明白娘亲没有来找他。
他抬头去寻那一个缝隙。
已经看不见光,天好像黑了。
娘亲还不来找他。
他被忘了吗?
小男孩既委屈又害怕,眼泪不知不觉中落了下来,他不想再呆在这个破水缸里面了,他要回去。
“砰——”
木盖被推开,小男孩奋力从缸中爬了出来,一身干净的衣衫在一番动作下染上了污渍。
他见状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下意识抬头想喊仆从来,却呆呆地怔愣在原地。
青砖地上流着一条血痕,已经呈深红色,源头则是他和家人一起生活的屋子门口。
那里有一个男人,趴在地上,死死地睁着眼睛看着门外。
“爹!”
小男孩腿一软,惊恐地倒在地上。
“爹你怎么了?娘!”
他爬到门口,手上传来黏糊糊的感觉,他却浑然不觉。
“娘?娘你在哪?”
小男孩推了推自己爹一下,爹却没动一下,他只好努力站起来,扯着嗓子喊娘。
视线在屋内环视,他只看到一地的人。
面目狰狞的,面露恐惧的,唯独没有自己的娘。
小男孩一声声对着人喊他们,推搡着他们,他们没点动静。
血流了满屋,他看着自己一身的红欲哭无泪。
娘知道了会打死他的。
但他很快就明白娘永远打不死他了。
因为娘也毫无动静地躺在地上,一身漂亮的衣裙被染成红,她的手往外伸,似乎想爬去哪,又似乎想抓住什么。
“娘,你怎么了?”
小男孩趴在她手上,问她:“不是说好来找我吗?都天黑了诶!你就不怕我被人拐走吗?”
“好了,我现在出来了,一身都是脏的,娘你怎么还不骂我?”
“娘,你醒醒。”
他有些不开心,爬起来轻轻推了推她。
“娘,别睡了,我不要那把剑了。”
“……”
“娘……呜呜呜……”
小男孩抓着她的手,终于将一天留着的眼泪流尽。
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起初只是细密的银线,后来渐渐织成了一张灰蒙蒙的网,将屋子和他都笼了进去。
青石板路上积了水,倒映着零星的灯火,又被匆匆踏过的脚步踩碎。
“村长,就是这偏地儿了,那个孩子真的是骇人得很,一直抱着个尸体,问他也不说话……”
“嗯?人呢?”
“村长!那小孩不见了!尸体也不见了!”
……
问蝉山庄。
小男孩跪在山庄门口。
身上是脏兮兮满是污泥的衣衫,他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手。
小小的,却处处结血痂,有的翻出新鲜的嫩肉出来,沙子和泥巴将它埋住。
他跪了三天,那人还不出来吗?
“庄主……”
小男孩抬头看去。
那人终于来了。
……
“滴嗒。”
水声响起。
柴乐木然地睁着眼睛。
他又梦到从前了。
他早慧,自然明白了娘亲为何而死。
也明白谁是凶手。
爹罪有应得,而问蝉山庄的庄主成宛和那个人也该死。
好在前后二人都死了,中间那人他再也无法弄死了。
想到娘亲,他忍不住呼吸一滞。
他为了娘亲选择复仇,为了复仇而选择活着。
如今他复仇失败了,他要走向多年前他应该得到的结局了。
水牢里没有光,里面水是死的,却又像活的。它不会汹涌,只是沉默地涨,沉默地退,每日重复,让人分不清是折磨还是恩赐。
柴乐动了动手,手上的锁链随着作响。
他把那些宾客都得罪死了,却没有受到特别大的苦痛,只是这样吊着他在生死之间来回折磨。
现在的他,连自尽都做不到。
“柴乐。”
一道出乎意料的声音从外头响起。
他的仇人来了。
柴乐想嘲讽成宛几声,却都没了力气,只能默默听着他的话。
“查乐,你知我为何收你入门吗?”
成宛明显苍老几分的声音响起,柴乐莫名恍惚。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
“你应该知道,我知道你是谁。”成宛顿了顿,又道:“我心中有愧,在那时我便发现了你,可我选择放你一命,只因我心中有愧。”
心中有愧?
柴乐只想冷笑。
“看到你在问蝉山庄出现的时候,我明白你为何要拜我为师,我本不想收你,但我心中有愧。”
“于是我收了你为徒。”
柴乐心头一颤。
他不明白,他实在不明白。
他至今看不懂成宛。
“快二十年了啊柴乐,我以为这二十年能化解你心中的仇恨,但你却从未忘却。”
“你落得如此下次,是为师的错啊。”
“我没有教好你啊!”
成宛饱含悔意的声音响起。
柴乐只觉得自己又像是变成了当初那个孩子。
二十年了,喊了二十年的师尊,靠复仇而活二十年的自己。
眼前的一切似乎开始扭曲变形。
柴乐只觉得自己无比清醒。
他想要为娘亲报仇,想要成为大剑客,想要何纵爱自己,想要成宛不是他的仇人而是师尊。
想要温暖想要幸福。
想要的东西太多,反成贪,将他的人生一圈圈缠住。
他又看见了那个梦,那个早已无法实现的梦。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那个水缸里。
小男孩终于被母亲从里面捉了出来。
“扑通——”
成宛一僵,本想再次开口,想说的话却奇怪地全部忘却。
一直挺直的背忽然驼了些。
他迈开腿,一步步走开。
柴乐死了吗?
他为什么死了?
眼前天光大亮,明明已经是日落时分。
看着等着自己的山盼,成宛挂上一抹笑,点了点头示意她离开。
山盼有些不解。
不是说带她去找柴乐吗?
在成宛简单讲完关于柴乐的事后,她便请求他带自己去见柴乐一面问问关于毒的事。
她信楚洛川,但只有靠自己得到才能让她心安。
只是成宛进去见了柴乐一面后居然反悔不让她见了。
这样想着,她也开口问了。
“伯父,是有什么事吗?”
成宛似乎有些失神,山盼问后他才回过神来回她。
“抱歉小善,柴乐死了。”
“死了?”
“死了。”
山盼惊疑看着成宛。
好歹二十年的师徒,徒儿死了成宛竟然是笑着出来的。
成宛也说他看柴乐跟看亲生孩子一样。
亲生孩子死了都能笑出来?
难不成成宛中什么毒了?
但也不像啊。
“小善啊,伯父有事先走了。”
成宛含着歉意说了一声,不等山盼回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山盼则呆呆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难不成柴乐的死对成宛打击太大了?
那她要问的事怎么办?
死人总不能再活吧。
山盼面露凝重。
但没想多久,她就看到一小片有点熟悉的衣角在不远的假山旁掠过。
宿容?
……
成宛回到他的练功房,盘膝而坐,目光投向墙上挂着的字画。
“仁”字赫然在目。
是当初他收下柴乐那日写的。
在水牢,他多次向柴乐说他心中有愧。
他心中有愧,不为滥杀无辜,只为他为了稳固自己的庄主之位,派人做局也默许了那人的做局,将查家作为垫脚石。
他心中有愧,在答应放查家其他人一马时反悔将他们杀尽。
他心中有愧,见每日想杀他报仇的柴乐落得如此下场心中只是松了口气。
他心中有愧。
人心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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