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盼回到屋子时,天已然全黑了。
她坐在凳子上正准备给自己倒杯茶喝,一道敲门声便不合时宜响起。
“扣扣。”
在轻而缓的敲门声后的是令她熟悉的声音。
“望之。”
宿容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比白日里听到的要低沉许多,“可吃了晚饭?”
山盼一怔。
她好像真没吃饭,和于家几人几人只顾着聊天,喝茶倒是成功喝成七分饱。
回忆起下午宿容匆匆留下的一句“我去准备晚饭”,山盼便懒懒地站起来去开门。
门开了,夜风微凉吹了进来。
眼前人立于阶前,月光淋了满身,白衣胜雪,几乎成为了地上的一轮月。
一向高束的马尾散了,墨发随被风吹动的衣摆一同摇晃,减弱他从前的尖锐利落,反而显得有些温柔。
昏黄的光影掠过他那张苍白的脸庞,仍然是没什么表情,唯独唇上那抹红冲破那股淡然。
像是涂了口脂般。
山盼被自己的联想一惊。
“咳。”
宿容忽地掩唇轻咳一声。
山盼这才注意到他穿的衣裳在这个时候有些薄了,连忙拉着他的手进了屋子,宿容则默默将门给带上。
他的手好凉。
这是山盼碰到他时的第一想到的,第二则是他手好硬。
想到他身体看上去就不太好,在夜风里也不知道吹了多久,山盼不禁抿了抿唇。
拉着他坐下,山盼就忍不住开口问他,“你在外面站了很久吗?”
“……”
宿容睫羽颤了颤,一时有些脆弱。
“并未站很久。”
他默默感受着来自她手的温暖,握着他,他担心自己的凉意会令她难受,却怎么也不舍得离开。
如今能被她握住手,他等了一夜又有什么关系。
见她面上仍是不相信,他忽地将另一只手一直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
“吃的吗?宿容你没吃晚饭吗?”
山盼看着食盒,不禁去想他是不是一直在等她吃饭,毕竟从前他也总等她一起吃。
“是,我已经吃了。”
回答完山盼,宿容又道:“你回来太晚了,我给你做了其它的。”
山盼听着,本想点头解释自己回来晚的原因,但听到后面一句蓦地沉默住。
这个男人,居然该死的体贴。
山盼在心里默默感叹,又默默伸手去揭食盒的盖子。
她掀开食盒的瞬间,一股温润的鲜香便溢了出来。
最上层是一盅蟹肉粥,莹白的米粒熬得绵软,蟹肉如雪,点缀着翠绿的葱花,粥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米油,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旁边搁着一枚小巧的银勺,勺柄上缠着红线防止烫手。
下层则摆着一碟石榴膏,红如玛瑙的膏体盛在青瓷小盏里,表面凝着晶莹的蜜露。
“太晚了吃辣不好,明日我再为你做。”
见山盼有些发愣,宿容心中一紧,只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合她的心意,连忙解释道。
不知不觉间,二人握手的姿势已发生了变化。
宿容悄然将她的手抓住,十指相扣。
“宿容你……”
山盼偏头去看宿容,表情十分凝重,在看宿容专注望着她的眼神添上明显的紧张后,话锋一转。
“真的太棒了!怎么可以做得这么看上去就好吃,有你实在是太好了!”
她笑得开怀,宿容则满脸无奈。
山盼将视线移到食物上,本想伸手去拿勺子,却感受到一只近乎强硬的手将自己的手牢牢禁锢,让她根本拿不了勺子。
他怎么那么大劲?
不对,她什么时候被他握住手了?
“你把我的手松开啊,我要吃饭了。”
这次感到无奈的人换成了山盼,她晃了晃宿容的手,示意他赶紧松开。
“今日的情毒还未解。”
宿容淡淡的一句话飘到山盼的耳中,山盼只觉得他脑子有问题。
她脑子也有问题。
之前她只是奔着找借口和趁机揩油的心思说出这个情毒,但借口确实有了,揩油跟没揩一样。
除了拉拉小手,其它一点都不让她碰!
拉拉小手算什么,她随便找个人都能。
虽然宿容的手很好摸很好看,久而久之总会感到腻味。
但宿容坚守他的底线就算了,还要天天时时刻刻也要她坚守。
拉着拉着,莫名其妙就变成她和宿容之间的习惯,也称夜间小游戏。
“不解了,我要吃饭。”
山盼眼神颇带怨气瞪了宿容一眼。
宿容表情不带一丝波动,快速吐出一句话。
“我喂你。”
山盼疑惑,山盼震惊,山盼目瞪口呆。
内力加持,山盼立马把宿容的手甩开。
她有手有脚又不是废物,不至于要让人喂饭吃吧?
宿容嘴唇紧紧抿着,眼神幽深盯着山盼。
手立刻红了,发出阵阵刺痛,但他却不甚在意。
她为何不让他喂她?
不也是一个仆人可以做的事吗?
“宿容你多久没练剑了?”
山盼思索再三,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宿容有一瞬间的迟疑,“每日都在练。”
“那你必须得每时每刻都在练剑了。”
山盼幽幽开口。
宿容这么不对,必定是太闲了。
忙起来就不会来吓她了。
宿容望着她,忽然他的眼神黯了下来,像是烛火突然被风吹熄,只余一缕青烟。原本就蒙了层雾的眸子此刻又蒙了层雾,眼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
山盼看着他,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他怎么委屈了?
她说的话太过分了吗?
“望之,我不想练剑。”
他站起身,蓦地靠近她,紧紧将她拥在怀里。
山盼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会有如此反应,下意识想退后一步,人没稳住连带着凳子也要倒下,只是宿容将她牢牢拥住,令她站了起来。
“砰。”
凳子没人关心,只好一声砸在地上。
二人的影子正巧覆盖着它。
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她环腰圈住,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却又温柔得令人心颤。
另一只手掌心紧贴着她的背脊,灼热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几乎要烙进肌肤里。
他们的胸膛与胸膛间几乎没有距离。
这是一个极亲密的拥抱。
山盼此时却只能靠在他有些硬的肩膀上,硌得人有些难受,她忍不住埋怨宿容突然扑过来吓人,还长这么高让她都看起来变矮了。
“你知道的,我不想练剑。”
他低头喃喃细语,呼吸却那么明显地喷洒在她的耳际,温热而潮湿。
“你是不是中毒了?”
山盼实在想不通宿容这些天为什么这么奇怪,之前的猜测实在没用,她便只好再换一个。
“没有,我只是……”
宿容话语一顿。
“只是什么?”
山盼已经认定他中毒了,只不过她实力不行没看出来是什么。
对待中毒的宿容,她还是有点耐心好。
“没什么。”
“?”
山盼无语。
“从前有一个人,他的父亲是一个世家族长,他的母亲是武林有名美人,明明是优渥的家庭,出众的父母,他却一点都不开心。”
“因为他的生活只有剑,只因为父母需要他做一个剑客。”
他没再说什么。
“后来他拜了一个有名的师尊,但他仍然不开心,在师尊教导下,他只是一日复一日的练剑,除了剑,他一无所有。”
宿容又止住了话。
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山盼出神想着。
“那他为什么一直都不开心?”
回过神来,山盼好脾气地哄他,一边偷偷探查他中了什么毒。
宿容沉默片刻,语气毫无波澜道:“因为他不喜练剑,他的父母不曾爱他,他的师尊只因为他的母亲而对他好。”
“噢,那他们可真坏呀。”
山盼语气带着几种转调,颇为夸张回他。
宿容睫毛颤了颤,贴着山盼更紧了些。
“望之,你为何不安慰他?”
“我不是安慰了吗?”
“不够。”
“那他可真贪心。”
灯笼昏黄的光映在山盼的双瞳,她的下巴趴在宿容的肩膀上,一时间又有些出神,反应过来后才眨了眨有些发涩的眼睛。
“我的饭都要凉了。”
“我再给你做。”
“那他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完整的父亲,一个完整的母亲,一个肯对他好的师尊可真好啊。”
“……”
“而且他有足够的实力,他剑法想必已大成。”
“他剑法确实已大成。”
“那他已经可以自由了。”
“自由?”
“也就是说,他可以到处乱飞了,自由自在地到处乱飞,只要不出格,好像出格也没事。”
“那你……”
“好了,不用为那个人担心,他现在只不过是把自己困住了而已,总有一天他能开心的。”
“……”
“怎么?不满意我的安慰?”
“他很不开心。”
为什么不让他了解她?
为什么连一点点都无法知晓?
为什么丝毫都不容许他的靠近?
无数的质问夹杂着心疼烦忧难过充斥在脑中心中,让他痛苦到几乎眩晕。
他知道自己有问题,但他不想解决它了,只有它在时,他才有勇气去接近她。
他的自由只能在她身上存在。
那个在她眼中的已经可以自由的他,早已是具行走在人间的,遍布孔洞而狰狞恐怖令人作呕的红粉骷髅。
自从那一面,他因依附她而活着了。
她怎么能那么狠心?
狠心对他,狠心对她。
如果挖出他的心能让她愿意让他靠近她一点,他不会犹豫。
宿容呼吸有些沉重,他紧紧地拥抱她,像是势必要将二人融为一体。
“我的饭,宿容。”山盼幽幽道:“给我松开。”
“对不起。”
宿容道歉速度很快。
山盼则白了他一眼。
……
如果不曾遇见她,他只会在一处荒岭死去,最终化为消失在土壤之中的尘埃。
再无自由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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