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峰顶的罡风，永无休止地鞭挞着守护光罩，卷起千堆雪浪，撞击声如远古巨兽沉闷的心跳，是这孤绝之巅永恒的背景音。

然而暖玉亭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赤炎玉暖炉散发的恒定暖意，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峰顶的酷寒，营造出一种慵懒的微醺。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梅香——并非真实的花朵，而是铁锤用寒潭深处采来的万年玄冰髓，辅以几味仙草，在暖炉边缓慢蒸腾出的气息。

亭子一角，一盆由洛兮九亲手侍弄的玉骨冰魄兰正舒展着剔透如琉璃的叶片，叶尖凝着永不滴落的霜露。

洛兮九裹在厚实雪白的狐裘里，像一只餍足的猫。她并未卧在软榻，而是斜倚在一张宽大的暖玉书案旁。

案上铺陈着素雪宣，压着两方温润的灵玉镇纸。

她左手拢着袖口，露出一截纤细得惊人的腕骨，右手执着一支紫毫笔，笔尖蘸了浓淡相宜的墨，正悬在半空。

面前宣纸上，墨迹淋漓，勾勒的并非仙山琼阁，也不是符文阵法，而是一幅极富人间烟火气的《雪夜围炉图》。

炭火暖炉、翻滚的汤锅、围坐谈笑的人影、窗外纷飞的雪花，笔触生动，意境闲适，仿佛将人间最温暖的冬夜一角，搬到了这仙界绝巅。

铁锤无声地侍立在书案另一侧，银发如瀑，素袍胜雪。

他并未擦拭兵器，而是手持一只墨玉小壶，壶嘴正缓缓倾泻出一道清亮微烫的水线，注入洛兮九手边一只暖玉茶杯中。

茶汤澄澈，色泽如初春新芽，袅袅热气裹挟着清雅的草木芬芳升腾而起。

“墨淡了。”洛兮九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微哑，目光却未离画纸，只是将笔尖在砚台上轻轻一点。

铁锤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另一只手已拈起一块色泽更深的松烟墨，在砚池里注入几滴寒泉凝露，手腕沉稳地、无声地研磨起墨块与砚石相触，发出极细微、极有韵律的沙沙声，与亭外灵潮的轰鸣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你这龙爪子，磨墨倒比打架还稳当几分。”洛兮九笔尖落下，勾勒出汤锅中升腾的热气，随口揶揄道。

铁锤眼皮都没抬，金瞳沉静无波，研磨的动作依旧平稳：“小主人过誉。打架只需快、准、狠。磨墨，讲究的是心静、气匀、力恒。属下愚钝，只习得皮毛。” 语气平淡，却字字带刺。

洛兮九笔尖一顿，一滴墨差点落在画中人的脸上。她微微挑眉，侧头睨了铁锤一眼：“啧，我说你一句，你恨不得八句等着我。你等哪天我给你的名字再改成‘话密’，看你还…”

“别！”铁锤微微躬身，姿态恭敬无比，研磨的动作却顿了一下，“属下只是陈述事实。再说了，属下这个名字已经够难听的了，属实是不能再改了…”

言下之意，从洛兮九起名字的品味不难看出，她这画要是画不好，跟他可是半点儿关系都没有滴！

洛兮九被噎了一下，随即唇角却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被气笑了，又像是觉得有趣。她不再理会这条擅长用恭敬语气噎死主人的龙，转而将目光投向亭外。

雪峰之外，狂暴的灵潮卷着亿万晶莹的雪粒，在无形的屏障上撞碎，飞溅，形成一片迷离的光雾。

那景象，既危险，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壮美。

“九百，”她忽然唤了一声。

书案底下，一团毛茸茸的雪白动了动。九百从洛兮九的狐裘下摆里钻出小半个脑袋，琉璃色的眼睛还带着点迷糊，九条尾巴在身后无意识地轻轻摆动，尾尖的七彩流光在炉火映照下，像流动的虹霞。

“去，桌上，那个青玉碟里，给你留了块霜糖蜜脯。”洛兮九努努嘴。

九百的眼睛瞬间亮了，那点迷糊一扫而空。它“嗖”地一下窜出去，动作快得只剩一道白影，精准地扑到桌边矮几上，叼起那块晶莹剔透、裹着细密糖霜的蜜饯，又“嗖”地窜回来，熟练地把自己重新埋回洛兮九暖和的狐裘下摆里，只听见一阵满足的、细微的咀嚼声。

“慢点吃，没龙跟你抢。”洛兮九意有所指的看了铁锤一眼。又无奈地摇摇头，指尖隔着狐裘点了点那团鼓起来的小包。九百呜呜两声，尾巴摇得更欢快了。

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暖亭外的光罩再次无声地漾开涟漪，并非涂山凛那日的狂暴，而是一种带着铁血煞气却竭力收敛的波动。一个高大的玄甲身影出现在平台上，正是应龙神君座下的信使敖煞。他依旧一身重甲，但气息平稳了许多，步履也沉稳不少。

他走到亭前，单膝点地，双手奉上一枚流转着青金色泽的玉符，声音恭敬：

“末将敖煞，奉神君座前护法敖锐大人命，呈上北境‘沉渊海眼’三号哨塔换防文书及本月魔气监测汇总，请先生过目。”

洛兮九放下笔，接过玉符，神识随意一扫。玉符内信息庞杂却有序，多是些驻地轮换、物资补给、日常巡逻记录、魔气波动阈值分析等琐碎军务。

她目光在几处数据上略作停留，指尖在虚空中勾勒了几下，几道微不可察的灵光没入玉符。

“三号哨塔的玄龟镇海阵，阵眼偏移了半分，让他们巡防时顺手校正一下。西侧补给线的空间褶皱最近有点活跃，运粮的飞梭记得提前半个时辰出发。嗯……魔气监测里混杂了一丝蚀心魔苔的孢子波动，让负责清理幽暗苔原的小队加强防护，那东西沾上挺烦人的。”

她声音平淡，仿佛在谈论今早的雪景，将玉符递还给敖煞，“都是小事，按这个处理便是。”

敖煞双手接过，心中凛然。先生只是神识一扫，便指出了连前线护法都未曾留意的细微隐患！他不敢怠慢，沉声应道：“是！末将即刻回禀！谢先生指点！”随即行礼告退，身影再次融入风雪。

铁锤为洛兮九续上半杯茶。

洛兮九端起茶杯，轻轻吹散热气，小啜了一口。茶汤温润，带着山野清气，抚平了处理琐务带来的一丝不耐。

“应龙那个老家伙，自己躲清静去闭关了倒好，给我留了这么多事！等她闭关出来，我一定跟她好好说道说道。”

她目光扫过书案上的《雪夜围炉图》，又想起月华洞尾铃之事，随口问道：“狐族那边，没再出什么乱子吧？”

“回小主人，”铁锤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涂山长老行事还算稳妥。尾铃归位后，封印稳固。涂山玥族长亲自坐镇月华洞，又布下了九转回天阵作为核心封印的补充。属下前日路过青丘外围，气息清明，并无魔气残留。”

他顿了顿，补充道，“九百的伴生感应也一直平稳。”

埋在狐裘下的九百适时地“呜”了一声，表示肯定。

“嗯，”洛兮九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在暖玉桌面上画着圈，“涂山凛那杯茶……算是彻底凉透了。” 语气里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倦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全局的淡漠。

话音刚落，亭外风雪中，一点纯净的银光再次如约而至。它穿透光罩，无声无息地落在书案一角，恰好停在《雪夜围炉图》尚未完成的空白处旁边。

正是那枚万年玄冰雕琢的狐族寿宴请柬，月魄珠清辉流转，尾铃虚影微微颤动，发出细碎悦耳的叮铃声，伴随着涂山玥族长清越恭敬的邀请之声。

“……族中稚子，尤念先生风采，常询话本后续，翘首以盼先生再临，如盼甘霖……”

声音散去，暖亭内茶香、墨香、冰兰幽香氤氲交织。

洛兮九的目光落在请柬上，尤其是那句“常询话本后续”，让她眼中那惯有的倦怠里，漾开了一丝真切的笑意，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

她伸出指尖，轻轻拂过请柬上冰凉的霜纹。

“悟空闹天宫……”她低声自语，随即摇了摇头，唇角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点狡黠，“成了佛的猴子了也是，背后再讲他年少轻狂时的糗事，多少有些不厚道。”

她将视线从请柬上移开，重新投向亭外那壮阔又狂暴的风雪奇景，琉璃色的眼眸中映着翻飞的雪浪灵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人间某个喧闹的街市。

“人间……倒是有不少有意思的事儿。”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趣事，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兴致，“铁锤，你说……给那群毛都没长齐的小狐狸崽子们，讲讲‘豆腐西施三戏酸秀才’，或者‘钱塘小吏智斗贪知府’的故事……会不会更有趣些？”

铁锤金色的竖瞳里，那名为“无奈”的情绪似乎又加深了一分，但他依旧维持着完美的恭敬姿态：“小主人睿智。人间烟火，市井百态，想来比神佛旧事更易引动稚子好奇。” 心里想的却是：您确定九尾狐族那些传承万年的小崽子们，会对凡间这点鸡毛蒜皮感兴趣？

洛兮九显然不这么想。她兴致勃勃地放下茶杯，开始在书案边的书架上翻找起来。那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玉简、竹简、甚至还有凡间粗糙的线装书册。

她很快抽出一本蓝布封皮、纸页泛黄的旧书册，封面上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江南异闻录》。

“就它了！”她满意地将书册拢入袖中，动作间带着一股难得的活力，“正好有几段现成的趣事，省得我现编。让那群小皮狐狸们也听听人间是怎么过日子的。”

她复又望向那枚静静躺在画纸旁的冰晶请柬。雪霁峰顶的风声依旧凛冽，灵潮怒海永不停歇地冲刷着结界。

这座立于三界风暴之眼的暖亭，刚刚以一幅人间烟火图、一盏清茶、几句闲谈和随手处理几件琐务的姿态，送走了一波军情信使，又接下了一份仙界名流的邀约。

而它的主人，正盘算着去给一群仙界上古神兽的幼崽们，讲凡间小吏智斗贪官的故事，顺便……蹭一杯不苦的酒。

“明天，按理，她也会去的吧？”洛兮九极小声的念了一句。

“小主人，您刚才说什么？”白龙好奇的看了一眼洛兮九，却见她极小幅度的笑了一下，说道，“没什么，咱们这就走吧。”

铁锤无声地划开空间门户，柔和的光芒再次亮起，隔绝了外界的酷寒。洛兮九拢紧狐裘，将那本《江南异闻录》仔细收好，苍白的脸上因那点小小的“恶趣味”而染上了一丝极淡的红晕。

“走了，铁锤。”她迈步走向光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但愿狐族的点心……比他们长老的茶有滋味。”

九百从狐裘里探出头，琉璃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对“点心”二字极为敏感。一人，一龙，一狐，身影没入光门之中。

暖亭内，只余下未干的墨迹、半盏残茶、幽兰暗香，等待着主人的归来，继续描绘那幅未尽的《雪夜围炉图》。

洛兮九现在的状况，等于是多种力量都在她的身体里。所以一些日常法术操作她是可以的。这点在后面也会做详细说明。

简而言之，洛兮九是可以做到“生活自理”滴！！

洛兮九：咳咳…来人，关门，放铁锤！

铁锤：嗷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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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雪峰闲趣，狐宴将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