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离亭沉思片刻,放下手机,对厉南行说:“我在思考一件事。”
他从妖界回来之前,去见了从昏迷中清醒的白龙一面。
他拿了那些龙角龙鳞龙筋作为收获,又帮忙清空了白龙囤积的珍宝。
同为大乘期,建立和平友善的关系是很重要的,柳离亭大度地表示不计较白龙想尽办法要挟他,要冰释前嫌。
柳离亭和对方友好交流了一番,甚至友善地邀请对方来修仙界玩一趟,他可以护送全程。
白龙也没有心生芥蒂,在妖界之中生死搏斗太过常见,他习以为常。
虽然柳离亭把他砍到重伤,还挑了他的逆鳞,他引以为豪的尾巴也因为到处是伤裹了起来……但既然决出输赢,他也服输。
但在照了镜子之后,白龙往柳离亭怀里靠,哭诉他没了角变丑了,不愿出门。
柳离亭也觉得有些缠手,字面意思上的。
白龙的角被他砍了,他拽白龙的时候只能拽头发,显得他很不礼貌。
他想,妖族真的很没有距离感。
他又想,要是谢文念去语言骚扰白龙,白龙往谢文念怀里拱,这样这一妖一人可以互相对对方犯病,他就不会被打扰到了。
虽然假设的场景有些惊悚,堪称全修仙界年度最恐怖画面。
拿投影石录下来拿出去卖,应该很有销量。
谢文念伤没好全,被柳离亭扔在玄天剑宗,他自己还是在魔宫待着舒坦。
“尊上,世界上有什么是值得您放在心上的呢?”厉南行笑道,“您可是弑天魔尊。”
他狡黠如狐,说起这些趋奉媚上的话,似乎当不得真,对柳离亭倒是真心,却也不让人讨厌。
柳离亭早就过了听到自己的妙妙小尊号会觉得尴尬的年纪,他自顾自问,“南行,你认为我更喜欢魔宫是出于什么原因?”
厉南行的表情细微地变了一瞬,“更”这个词太危险了,让他心生警戒。
“我猜不出尊上的想法,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别有深意……但,魔宫是为了您而存在的,这是我重视它的原因。”
厉南行谨慎道,“若您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您为何不换个思路?比如您‘更不喜欢’的那个地方……是哪一部分让您不喜?”
柳离亭倒是觉得这些话很有道理,轻笑道,“不喜的原因?或许是因为玄天剑宗不为了我而存在吧。”
厉南行不知道玄天剑宗哪来那么大魅力,让尊上如此惦记,这时候还会分神考虑,拿来和魔宫比较。
他又不免想到苍和剑尊。
一般来说,宗门势力高于个人,大宗门是修士的靠山,人们介绍某位修士的时候,会说是某宗门的某某。
但玄天剑宗在苍和剑尊的声望之下,人们说到玄天剑宗,和提到其他门派势力的常态相反,说是“苍和剑尊的玄天剑宗”。
厉南行对那位仙尊有些隐晦的不满和恶意,但他不是蠢人,自然清楚撇去自己的情感因素……仅从客观上考虑,玄天剑宗在当代修仙界,有别于其他宗门,最大的魅力就是因为柳离亭是他们的宗主。
有这样的正道领袖,仅是存在于此就让千万人心向往之。
对方有能力,有实绩,修士都向往强大的力量,而苍和剑尊是正道最强,剑修的巅峰,周身光环无数。
妖界入侵,全修仙界都为此恐慌,是对方最先反应过来,率领修士维持阵地,以威望促进正魔两道合作。
又是其代表修仙界去妖界谈判,最后和平归来。
众多事迹无数,在正道修士心中代表着绝对的精神象征,其人格魅力是不可置疑的。
魔尊在妖族入侵时也述明情形利弊,让他告知众多魔修配合柳离亭的指挥。
外敌面前,人族一致对外,这一决定合情合理。但最好的方式是魔尊主动带领魔修出战。
厉南行当时以为是无名另有要事,脱不开身,只得退而求其次,将指挥权交到柳离亭手中。
现下心中思量,却不知是不是尊上有意为苍和剑尊造势。
柳离亭如何值得尊上为其付出?
厉南行心有郁气,面上却不显。
他听到魔尊开口:
“可就算魔宫是为我存在的,那又如何呢?”柳离亭神色有些惆怅,“现在的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了吗?”
厉南行彻底僵住动作,怔然望向他,以神思敏捷出名的他,此刻大脑一片空白。
“那您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感到内脏为这一句话抽痛,握着扇柄反问,语气有些不受控制,下意识以此掩盖心里恐慌。
厉南行自知失言,顿了一下,恢复以往的语气,笑着给魔尊赔罪。
“………”柳离亭不知道自己随口感叹一句,怎么还能踩到厉南行的雷点,他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没什么,你就当我玩手机玩多了,在无病呻吟吧。”
柳离亭最近的屏幕使用时长是上班时长的一倍,他思及此,痛心地决定多忙正事。
“南行,魔宫是我们一起建立的,我们应该是合伙人的关系,你不必一直把位置放得比我更低。”
首先是关怀下属。
他心里默认对方是下属了,说起要和对方是平等的,又好像真情实感起来。
柳离亭觉得这都是厉南行一直在和他说那些君君臣臣的错,他自己是不会有错的。
况且这话半真半假,或许还真有几分真心。
礼贤下士的精髓不过如此。
柳离亭的道德观和他的本性一向冲突。
厉南行听了这话,话语有一丝苦涩,“……您既然明知我的心意,我的答案,又何必试探?”
他轻声道:“我自愿为臣,是为了我自身的愿望,这是我自己的一腔私欲。辅佐您成就大业是南行毕生心愿,是我所选择的辅佐之道的体现。”
“把尊上扯进我理想的关系中,本质上是我自私自利,承蒙尊上恩典得以实现。若是您能认同我的辅佐对您有用,对于我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厉南行很少与柳离亭提及他的真实想法。
有时候将自己的私欲挑明,会让关系疏远。
厉南行知道自己的感情和私欲,对方也知道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似乎……他的尊上偏偏要他亲口说出来。
他敛下眸子,袒露自己的心情,对他这种人来说总是折磨更多。
善观言察色者,默认情绪隐藏在一举一动、话里行间。
要将心声直白阐述,对厉南行而言附带着恐惧和焦虑。
何况他面对的是魔尊无名。
明知无望还要吐露心声,不是很可笑吗?
那人改变了自己选择的道,他效忠的对象非那人不可。
可对于对方来说,自己却只是用着趁手,看着顺眼,不是不可代替的。
尊上修为已至大乘,距离飞升有些距离,对方对提升修为也并不急躁,甚至隐隐有些不愿飞升的意思。
按常理推断,能作为对方下一步目标的也只剩正道。
可厉南行最近愈发看不出来魔尊想要的是什么。
为何维护苍和剑尊?
为何只□□,不做下一步行动?
魔尊绝非将眼前的威胁置之不理,一味维持安定的人。
无名行事肆意,杀伐果断,魔宫发展过程中一路清除挡路的魔修势力都未曾留手。
他的尊上对危机的产生、势力变化和权利流动有着天生敏锐的意识,当然可以做到在众多势力之间行走,在独木桥上保持着平衡,只避开危险。
和其他魔修势力互相忌惮着彼此,殚精竭虑维系平稳的表象,这是魔修势力鱼龙混杂,这是过去那些高阶魔修的惯例选择。
但若是走这样的独木桥,魔宫走不到如今这一步,做不到统治所有魔修,把所有利益吞并到自己手中。
既然一路如此……
这时候为什么又说出这样的话……希望对方成就帝业,终究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
苍和剑尊分明是尊上最大的挡路石。
其为正道的主心骨,只要有那人存在,不说正道,就连魔修也会畏其锋芒。
南州几乎没有魔修,南州众多散修极力撇清他们与魔修的关系,也是因为苍和剑尊身在南州。
这几百年来,说魔尊对他没有相惜的情谊是假,可这份情谊的基础是利用。
他知道无名天生薄情,因此无法接受自己对其未来计划没有作用。
柳离亭一阵沉默,觉得厉南行这一番话是在委婉地表示这是他的个人兴趣别管。
他确实知道厉南行有这方面的兴趣。
柳离亭理性上理解不是所有人都非要当顶头上司,感性上却难以共情。
他自己就是为了不屈居人下,才一直在玄天剑宗只当个外门弟子,他只是把他的目无尊长掩盖得比较好而已。
厉南行一时失态,柳离亭此时言及两人经历,无非是为了缓和关系,言下之意是“我们共度多年,你不必为此过分在意”。
他没有逼迫厉南行对他亲口说出对方选择的“道”的意思。
修士一生的执着追求即为“道”。
“道”是内心的投射。
每个人对“道”的追求、感悟,体现着思想,甚至是内心最深处、最不可告人的想法。
天下大道,人人皆可论之。
可谈论自身的小道,对于修士而言是有风险,不安全的。
对于有些人来说,甚至是将自己的伤疤撕开给对方看。
厉南行喜好借由字或道窥探人心,反过来观察,他的弱点也在于此,恐惧将自己的心递给人观赏玩弄。
犹如一面玻璃镜,虽八面玲珑而剔透,却也易碎。
但对方如今表现,柳离亭也觉得有趣。
看别人难堪是他一大乐趣。
人记痛总比记甜更多,这是人类、甚至所有生物的本能。
为了能够延续生命,避开危险,疼痛恐惧这样的负面感受会深深刻在精神中,成为一生的烙印。
那记得他带来的疼痛,不也就记得他更深吗?
好了伤疤忘了疼,只是因为伤疤太浅。
若是伤得足够深,那无须提及,午夜梦回对方自会因旧伤而受到折磨。
如果他都没有亲自动手,看人自顾自为他黯然神伤,那就更是一出好戏了,柳离亭乐意观赏。
看厉南行因自己产生负面情绪,柳离亭轻笑起来,也不介意对方先前失态。
“嗯,我知道。但那是因为你表现得太明显了,南行。”
他温柔道,“现在这番话,难道不是你自愿说出口的吗?怎么能说我是故意试探呢,这是在污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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