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栖燕坞

栖燕坞的东南角,有一处临水而筑的琉璃暖阁,四壁嵌着透亮的云母片,日光一照,整座屋子便如浸在柔和的珠光里。此处是专为药王谷来客准备的居所,因谷主夫人畏寒,崔雨时早年便命人引了地脉热泉,冬日里暖阁周遭连雪都不积。

崔雨时踏入院门时,正听见里头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

“雨时来了?”

一道温厚女声从内室传来,紧接着,珠帘被一只布满细纹的手拨开。

药王谷谷主夫人——苏蘅,就这般笑吟吟地站在了晨光里。

苏蘅约莫凡人五十余岁的样貌,银丝掺半的乌发绾成简单的圆髻,只簪一支青玉参纹钗。她生得慈眉善目,眼角堆着细密的笑纹,鼻梁不高,却显得敦厚可亲。最妙的是那双手——指节粗短,掌心厚实,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淡淡的药香,一看便是常年捣药的手。

此刻她穿着件松花绿的广袖长衫,衣摆绣着连绵的忍冬纹,腰间悬个鼓囊囊的锦囊,里头窸窸窣窣响,似是装满了糖渍梅子。

“瘦了。”苏蘅一把握住崔雨时的手腕,拇指在她突出的腕骨上摩挲两下,眉头立刻皱起来,“我就知道!那帮小丫头肯定没盯着你吃饭——”

“苏姨。”崔雨时难得露出几分无奈,任由她拉着自己往暖阁里带,“我早不是小孩子了。”

“在姨这儿,你永远是小姑娘。”夫人从锦囊里摸出颗蜜饯,不由分说塞进她嘴里,“喏,新渍的金桔,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甜中带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崔雨时微微一怔。

——是了,七岁那年她染了风寒,苏姨便是这般,一边喂她蜜饯,一边哄她喝苦药。

暖阁内,鎏金狻猊炉吐着安神的苏合香。

苏蘅亲自斟了杯参茶推过去:“听说你最近和一个俊小伙出去游玩了?”

崔雨时指尖一顿,看来海离酷似陆逢川的言论还没有传到苏蘅耳朵里,不过这样也好。

“哎呀,别紧张。”夫人笑着摆手,“年轻人嘛,姨都懂。总比某些人强,整天劝你守节,他们懂什么?逢川那孩子若在天有灵,定是盼着你开心的……”

茶雾氤氲中,崔雨时的目光落在案几的青瓷盏上——盏中浮着两片碧绿的忍冬叶,正随着水波轻轻打转。

良久,夫人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皮纸。

“你闭关七年,刚出关又不知踪迹,有件事一直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不过我想你应该也察觉到了……”

她缓缓展开皮卷,上头密密麻麻标注着山川河流,赫然是整个修真界的地图。只是这地图上布满红斑,像是一张逐渐溃烂的皮肤。

“当年‘涤厄大祭’的封印阵被人动了手脚,效果只剩三成。”夫人指尖点在一处红斑上,“浊息不是被净化,只是被暂时压制。如今反噬更烈,比我们预估的快了十倍不止。”

崔雨时盯着地图,瞳孔微缩。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苏蘅轻声道,“浊息无法抑制,修士修为就会滞涩,长此以往,不管筑基还是金丹,还很有可能修为倒退,最终沦为凡人。直到现在,也只有栖燕坞的净尘丹可以净化浊息,如果浊息变化的情况被人察觉,栖燕坞……”

“会成为众矢之的。”崔雨时接话,声音发冷。如今各门派购买灵丹的频率大大提高,应该也意识到了变化,如果真相披露,所有修士都会疯狂抢夺净尘丹,人性不可控,尽管栖燕坞的实力可以暂时震慑着众人,但是时间长了……

苏蘅眼里满是担忧:“你要做好准备。”

窗外忽然传来扑簌簌的振翅声。一只白燕落在窗棂上,歪头看着她们。

苏蘅离开后,暖阁内残留着淡淡的药香。

崔雨时静立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铜雁鱼灯的雁喙。青铜雁鱼灯在她掌心投下斑驳光影。灯芯处的银芒忽明忽暗,像极了七年前那个雪夜,她蜷缩在冰缝里捧着的微弱魂火。

侍女们早已屏退,唯有檐角铜铃偶尔叮咚

她闭了闭眼。

窗外暮色四合,栖燕坞的灯火次第亮起,映在湖面上,宛如散落的星子。银色的魂火绕上崔雨时葱白的指节,却只有温和的暖意,崔雨时放任自己睡去,脸上带着疲惫。

万千河灯将水面铺成星海,陆逢川执灯的手指骨节分明。他今日难得束了玉冠,月白广袖被暖黄灯火镀上金边,连睫毛都沾着细碎光晕。

“崔大小姐赏脸放一盏?”他晃着歪歪扭扭的莲花灯,灯影在挺直的鼻梁上跳跃,“我特意学了三天。”

年轻的陆逢川站在河灯摊前,手里拎着一盏粗糙的莲花灯。灯纸糊得歪歪扭扭,烛火从缝隙里漏出来,将他的眉眼映得格外鲜活。

崔雨时一身青衣抱臂而立,眉梢微挑:“丑。”

“我亲手做的。”他晃了晃灯,烛光在眼底跳跃,“放一盏?听说能引亡魂归家。”

“矫情,修士才不信这个。”崔雨时眼含笑意,右颊的梨涡若隐若现。

“我信。”陆逢川忽然凑近,呼吸拂过她耳畔,“万一我哪天死了,你就放一盏,我爬也要爬回来。”

她踹了他一脚,却伸手接过灯盏。指尖相触时,他故意用尾指勾住她的珊瑚手链,银铃顿时乱响。

最后那盏丑灯还是漂在了河上。陆逢川非要她在灯纸上写字,她拗不过,提笔写了“蠢货”二字。他大笑,趁她不备,在背面添了“吾妻”。

灯火渐远时,他忽然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发顶,温热的掌心覆在她手背:“明年还来。”

夜风卷着灯影掠过水面,莲灯如星子般汇聚成满天星河……

他没有明年了。

灯火暗了下来,转而消失了。

天幕像被撕开的伤口,浊息如脓血般倾泻而下。

陆逢川站在阵眼中央,衣袍已被血浸透。本命剑“断岳”插在阵眼处,剑身布满裂痕,仿佛下一刻就会粉碎。

“有人动了手脚。”他传音入密,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只能强行炼化,否则浊息爆散,三千里内生机绝灭。”

崔雨时一剑劈开扑来的浊物,腥臭的黑血溅在脸上,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再想办法……”

“来不及了。”他忽然笑了,左眼角的弧度比右眼先弯下来,还是那副不正经的模样,“阿雨,这次算我失约。”

“陆逢川!”

血色残阳将陆逢川的身影拉得极长。他站在崩塌的阵眼中央,断岳剑发出濒死的嗡鸣。浊息如黑潮漫过他腰间,每吞噬一寸,他衣袍就化作飞灰一片。

崔雨时斩断阻拦的藤蔓冲来时,正看见他心口道侣契迸发出刺目金光。契约丝线一根根崩断,每断一根就带出蓬血雾,将他苍白的脸染得妖冶。

她眼睁睁看着他捏碎心口道侣契的印记,“你干什么!”

“阿雨,活下去……等我……和你结新的道侣契……”

“抓住我!”她嘶吼着扑过去,指尖刚触及他的袖角,就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道侣契在她心口发烫,仿佛有人用烧红的铁钎生生捅了进去。

天地失色,劫尘渊在崩塌。

浊息如黑潮翻涌,吞噬一切灵光。陆逢川的身影在阵眼中央渐渐消融,他的剑碎了,衣袍寸寸成灰,连最后一丝气息都被撕扯进无尽的黑暗里。

她的声音被风暴吞没,眼前只剩一缕微弱的银光——那是他最后残存的一魂,即将被浊息彻底碾碎。

来不及了。

崔雨时猛地扯开衣襟,指尖凝起一道锋锐的灵力,毫不犹豫地划向心口——

“嗤——”

鲜血涌出,却不是寻常的赤红,而是泛着淡金色的灵血。那是道侣契的印记所在,是修士一身精血最纯粹之处,是她与他的命脉相连之处。陆逢川毁了道侣契,不想两人一起死在这,但是契约还没有完全消散。

剧痛如烈火焚心,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死死盯着那缕即将消散的魂光,指尖蘸着心头血,凌空画出一道血契符文——“以吾心血,缚尔残魂。”

血线如丝,瞬间缠上那缕银芒,强行将它从浊息中拽回!

魂光入手的刹那,崔雨时浑身一颤,像是被万箭穿心。可她却死死攥着掌心,任由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血洼。

“……抓住你了。”

她低头,看着掌心微弱闪烁的银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远处,劫尘渊彻底崩塌,黑雾吞噬天地。

而她站在风暴中央,浑身浴血,却像是捧着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极北雪原。

心口的伤没有包扎,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割。暴风雪中的崔雨时像幅褪色的水墨画。素白大氅早被血浸透,发间冰晶折射出幽蓝寒光。她跪在万丈冰崖边,徒手挖开冻土,指尖露出森森白骨。

当那株渡魂幽兰终于现身时,四周风雪骤然静止。兰草通体晶莹,叶脉中流淌的银丝像极了某人剑气残留的轨迹。她颤抖着去碰,凝结的血痂从掌心开裂,滴滴答答落在草叶上。

只有渡魂幽兰,才能承载这一丝千疮百孔的魂。

“逢川……”她抖着手去挖,冰碴割开皮肉,血滴在兰草上,瞬间被吸收殆尽。

身后传来雪崩的轰鸣。

她将染血的兰草护在怀里,任由冰雪吞没自己。

栖燕坞。

崔雨时割开手腕,血线精准地落在兰草根部。这是第七十九次血祭,草叶已经长到三寸高,叶脉中的银丝越来越明显。

“今日是牵魂节。”她轻声道,指尖拂过草叶,“你若是醒了,定要闹着去放灯……”

话音刚落,草叶突然无风自动,缠上了她的手指。

下一秒,青光暴涨!

崔雨时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榻上多了个少年。黑发如瀑,眉眼如画,左眼角微微下垂的弧度熟悉得令人心悸。

“陆逢……川?”她声音发抖,几不可闻。

少年茫然睁眼,墨蓝色的瞳孔如初生小兽般的清透。

“你是谁?”他问,随即又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你真好看。”

和当年初遇时,一模一样的话。

崔雨时猛地背过身去,指节攥得发白。

“陆逢……是谁?”少年的语气带着隐隐的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敌意。

她深吸一口气:“没谁,我是崔雨时,是你的主人,你没有名字吧,小草。”

“别这么叫我。”他凑过来,身上带着兰草特有的清香,“我现在有名字了,我叫海离。”语气带着愤愤。

窗外的白燕惊飞而起。

身后贴上来一个温暖的肩,“怎么在这睡了?”

熟悉的声音让崔雨时心悸了一下,但是少年身上的兰草香让她变得清醒,“有些困了。”

少年皱眉看着崔雨时,抬手轻抚上脸颊。

崔雨时这才惊觉眼角竟然挂了泪。

“又在为谁哭呢?不是说好不想了吗……”少年喃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海离没再说话,将崔雨时打横抱起,转身回房。

檐下风铃轻响,天边只有零星几颗星子。

有一点玻璃渣子,希望大家喜欢[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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