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下坞(已修)

金宣虽然姓金,但其实是一只流明孔雀。

流明孔雀是朱雀的后裔。

在许久许久之前,人族还没有登上台面、修真界妖魔相争的时候,朱雀与青龙是妖族的领袖。他们生来拥有强横的力量,独身便能对抗魔神,曾有传言说,他们的血脉之中就流淌着法则的力量,而法则属于天道,天道浑浑噩噩时可以放任不管,一旦意识到法则之力外漏,就要不惜一切代价收回。

青龙朱雀二族为此挣扎数万年,却依旧绝迹在铺天盖地的惊雷之下。

自那时开始,盛极一时的妖族慢慢落入颓势,最终更是在三族大战中期、人族崛起时黯然退场,一部分带着仅存的朱雀正统退居无相山,一部分散落人魔两域。

此后千千万万年里,无相山的朱雀血脉持续遭到天道捕杀,直到退化作如今的流明孔雀。

流明孔雀只含有一分朱雀血脉,这一分稀薄千千万次的血脉,便足够流明孔雀成为无相山王族。

他们天生强悍,同境界内几乎没有敌手,只是在妖族雷劫难度远超人族的情况下更难度过雷劫。

十只流明孔雀,十只都有渡劫失败的时候。

金朱雀算是其中比较幸运的一只,她在渡劫雷劫中失败、如今是大乘中期,算是极少有的、在渡劫期渡劫失败却保存下性命的妖修。

据传引动雷劫时她正在巢穴中孵蛋,妖族的雷劫原本就难度过,又叠了大乘到渡劫这般惊险的状况,几番艰难挣扎,最终还是失败,再回头一看,一窝蛋大半失去生机,唯一完好的一枚表面慢慢浮起金紫色的纹路。

这就是金宣。

他在渡劫雷劫中变异,灵力既有流明孔雀的亲和,又含雷劫的霸道,隐隐有传言说他为他的母亲削弱了雷劫,于是金朱雀只是修为回退而非死亡。

无论是真是假,金宣的的确确有骄傲的资本。

但他又有些过于骄傲了,甚至到了傲慢的地步。

“小告状精,你怎的过了这么久还是金丹?”

金宣咧开唇,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白得有些过分,嘴唇红得像吃了血,瞧上去就像人间话本子中的艳鬼,吐出的也是满怀恶意的话:“朝寒霜当初收你做弟子,有想过你是一个天材地宝都堆砌不出一星半点成就的废物吗?”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看着朝星,连一旁连揍他两次的江陵一也顾不上了。

实在是他许多年前同朝星见的那一面让他耿耿于怀。

他们妖族的崽打架向来独立自主,只要不出妖命,是绝对不会闹到家长面前的。而他不过是挑衅了朝星两句——甚至因为朝星长得好看已经收敛许多了,谁知朝星也不正面交手,哭唧唧地就跑了,顶着一张很适合飞扬跋扈的脸把自己塑造得好不可怜,哄得那朝寒霜转头就去找他母亲算账。

当时的金宣大为委屈,一边挨揍,一边不服地吼道:“他骗妖!明明是他先动的手,要不是他把我困在那,他怎么可能跑得了?”

传言中冷冰冰的望舒尊者皱起眉:“玉衡最乖巧不过,若非你挑衅他,他绝不会轻易动手。”

要单单是这望舒尊者分不清黑白就算了,毕竟是金宣理亏,记个仇便罢,偏生这个时候朝星从望舒尊者身后冒出个头来,点着自己眼下的小痣,幸灾乐祸地冲金宣吐了吐舌头。

金宣当场暴起,当场被自己母亲摁住。

“儿啊,既然是你的过错,你就委屈一下,”金朱雀一边揍他一边悄悄说,“娘不揍你,那朝寒霜就要来揍娘了。”

于是金宣的记仇演变成执念——比江陵一连揍他两次还执念深重。

他大声嗤笑:“本大爷要是朝寒霜,本大爷绝不会看上你这个废物。”

江陵一的剑应声发出无法抑制的嗡鸣,脚边的雪花在无人注目的地方消融,投向金宣的目光犹如实质性的刀刃,朝星默不作声地拽住他的衣袖,面上对着金宣摇摇头,不甚赞同:“你怎么能说我是废物?”

他甚至很是有理有据:“你看,跨不过金丹雷劫的那般多,停在金丹无所寸进的那般多。”

金宣听了,喉头一梗,他单单听闻朝星不思进取,但没想到竟然不思进取到了这般地步。

可能就是因为太不思进取了,金宣一时间甚至找不到能刺痛朝星的话,只道:“安于现状的废物更可怕。”

朝星十分忧愁:“你根本就不懂。”

金宣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本大爷不懂什么?”

朝星忧愁到几乎有些悲愤:“你什么都不懂。”

根本不懂他嘴里的废物点心含泪悄悄努力,一个月横跨两个小境界,当前正在担心元婴雷劫给自己劈死。

他后台那么硬,明明可以安安心心当一辈子的咸鱼。

金宣额头青筋暴起,这小告状精曾经一个动作能把他气懵,现如今两三句话就差点把他气死。他曾经想过再遇见朝星,一定要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然而现在江陵一在旁虎视眈眈,他被江陵一揍出来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就算要气死了也只能隔得远远地打嘴炮。

偏生这个时候江陵一懒懒来了句:“他说得对。”

说话的时候还一手摁着剑,一手拿着桃花竹叶饮。

金宣深吸一口气,斜斜睨江陵一一眼:“你这人倒是擅长给自己找靠山。”

为了激朝星主动动手,他话语中是充满鄙夷的。

金宣招惹的修士多了去了,照他看,魔修好战易怒最好煽动,妖族因为有他是十分完美的种族,人族修士最复杂,但死守着那不能吃也不能用的面子、名义、礼节,找准痛处便很好激怒。

但显然,他不太了解朝星。

“是吗?”朝星当场夸奖自己,“那我真是很有本领。”

金宣觉得自己真是要被这小告状精给气死了。

不思进取成这个样子,满腔尖锐如同打在棉花,他从前还没有这么憋屈过,就算那万事万物懒得理的江陵一也被他两三句话——等等,江陵一?

金宣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他本来长得邪肆俊美,身量颀长,身后是白茫茫的雪与阴沉沉的天,他踩在线条一般的干枯树枝上,如此表情、竟然生出一种阴晦的危险。

此时朝星却看着金宣脚下那截树枝跑了个神,他实在不懂,那树枝分明承担不了一只妖,金宣要站在上面必定要耗费灵力,却非要保持这副姿态同他们说话。

“江陵一,”朝星虚心求教,“这样会比较潇洒吗?”

江陵一唇角弯了弯,故作沉吟一会儿,摇摇头:“不,会比较蠢。”

他们说话根本没遮掩,金宣听的一清二楚,当场暴怒,连脑后的两根羽毛都支棱起来,甚至萦绕着点淡淡的紫色弧光。

“你——”

话音未落,金宣忽地头皮一紧,他性格嚣张,自然打过许多架,当即急促向后一掠,一道寒芒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颊划过,紧接着冰冷的灵力龙蛇般绞来,他抬手险险挡去两道,却失了平衡,狼狈地落在地上,甚至差点在雪地里滚两圈。

“芜!”

朝星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却不是冲着金宣,他看着不知何时拔出剑的江陵一,半点不怕对方眼角眉梢没收回来的戾气,热情夸赞:“你真厉害,你这剑叫什么名字?”

江陵一闻言,把手中的剑横过来会给朝星看。

与其说是剑,它更像一把刀,通体漆黑,寒光泛泛,翻转间带着些青色的冷光。

“它叫揽星。”

朝星一愣,旋即笑道:“这倒是巧。”

江陵一嗯了一声。

“你们聊得不错。”金宣声音阴恻恻的。

朝星懒得理他,低着头看这把据说在归一宗令人闻风丧胆的剑。

江陵一则单手举着揽星任由朝星看,另一只手提着剑鞘,眼睛盯着金宣。他素日里漫不经心,大半时候垂着眼,如今正眼瞧人,却觉得狭长又凌厉。

金宣被雪一埋、再被江陵一一看,硬生生冷静下来。

江陵一虽然说揍他就揍他,但其实是有理智的,两次动手都用的是剑鞘或者拳头,而如今……

金宣抬手碰了碰脸颊上后知后觉浮现的伤口,带下来两滴金红的血。

他算是懂了,今日再招惹下去可不好收场。

于是他垮着张脸问:“你们去哪?”

朝星无语凝噎,他四顾看了看,三方都是无尽的雪原,独独前方不远处是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岭,根部透着死气沉沉的黑色。

他道:“我们徒步无相山。”

金宣一愣,脸一下子扭曲起来,额角青筋迸起:“你耍本大爷?”

“哎呀,”朝星故作惊讶地掩唇,“我以为你蠢到这个地步,听不懂我在耍你。”

也许朝星真当是有些激怒金宣的天赋在的,区区两句话,金宣因为江陵一在侧生出的理智燃烧殆尽。他们流明孔雀一族的眼睛是金绿色,不过瞬息之间,金色翻涌、将所有的绿色掩盖。

“朝玉衡。”

他从齿缝间吐出朝星的名字,简直寒气森森。

金少主真是双标,自己一口一个废物,别人叫他蠢货就要炸毛。

朝星很是为这不公平的待遇感到不服气:“你能乱说,我怎么不能乱说?”

江陵一将揽星收回来,提在手中,剑尖抵着雪地。然而朝星状似不经意间向他的方向略微倾了倾,手腕轻轻压着他的手腕,江陵一一僵,很快又舒缓下去。

连原本的隐隐的杀意也散去了。

反观另一边,金宣杀意倒是腾腾。

“朝玉衡。”金宣一手取下耳上的羽毛,双指夹着,羽毛边缘开始翻起不详的墨绿荧光,“修真界弱肉强食,废物永远没有话语权。”

“是吗?”

朝星轻声喃喃,江陵一偏头看他,只见他半垂着眼睛,眼睫上不知何时落了一片雪花。

雪花?

江陵一若有所觉地抬起头,阴沉沉的天幕中不知何时飘飘扬扬地出现许多极为细小的雪,一片落进他的眼睛里,激得他下意识眨了眨眼。

就在这眨眼的一刹那。

金宣的喉咙里爆发出尖锐的呼啸,身体飞速向雪地中红色的身影靠近,悬在指尖上的羽毛几乎蓄势待发。在距离朝星只有半臂距离的时候,孔雀翎即将脱手,他忽地发现朝星唇角噙着笑。

不对。

脑中代表危险的神经倏地绷紧,金宣本能地想要退去,然而就在此刻,许许多多金红色的灵力拔地而起,瞬息间自后向前缠住他的手脚,他几乎掉动了全身灵力抵挡,却像被施加了什么禁制,硬生生被向后拽去。

嘭的一声,雪尘飞扬。

“哎呀,”朝星张望了一会儿,笑盈盈地叹道,“都说你什么都不懂了。”

时隔这么久,金宣竟然半点脑子没多长,他阵都设好一会儿了,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不过也对,他在无相山困住金宣跑路告状时刚学束阵,饶是如此,金宣也没发现;如今他荒废修为的同时没事就研究研究过去习得的阵法,用得更随心所欲也更隐蔽,金宣要是发现了才有些奇怪。

毕竟修为对他们阵修的限制最少,一定境界差距之内,对阵法的感悟能够弥补一段不大的差距。

化神大乘渡劫在上,谁能说金丹巅峰与元婴中期之间的差距大到哪里去呢?

江陵一这时终于低下头,随手挽了个剑花,归剑入鞘,揽星乖乖地飘回他的背后。而他目视前方,从雪尘的空隙中看见一个黑点,它飞速靠近,愈近那双毛绒绒的耳朵便愈清晰。

他道:“小煤球回来了。”

朝星眼睛一亮。

小煤球跑得急,连滚带爬的,路过那团没来得及平息的雪雾,又在朝星脚边摔了个跟头。朝星哎呀一声,恰好这时江陵一接过了他手中端的桃花竹叶饮,他干脆蹲下身把摔得七晕八素的小煤球抱起来,拍掉皮毛上的冰雪。

小煤球没有像从前那般嗷呜嗷呜地撒娇,而是盯着金宣,喉咙里发出含混的低声,椭圆形的圆润竖瞳缩紧成线。

“小煤球,”朝星拿脸颊蹭蹭小煤球的脑袋,悠悠告状,“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那边那只花孔雀就要把我给吃掉了。”

小煤球当即整只灵兽的毛都炸起来,张牙舞爪的,看起来如果不是朝星抱着它,它就要冲进那团雪雾中给那只花孔雀来一下了。

这时花孔雀从雪雾中站起来,脸色黑得像别人欠了他七八百枚上品灵石没有还,眼中甚至还有丝复杂。

修为和种族差距在那里,朝星的阵困不了他太久,但那一瞬间浑身灵力失去控制的不适感绝非错觉。

话在金宣的喉咙里滚了好几圈,最终淹没在飘飘渺渺的雪里。

隔着柳絮一般的雪,他听见朝星欣喜道:“小煤球,快看,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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